9 冬日之火
我意识到灵子没有撒谎,她想带回家的,真的是我。然而这可能是一个错误。
她的父母惊奇的看着我的脸,丝毫没有在意我被棉裤顶起的裤腿。看样子,他们不肯相信世间有我存在,她父亲的眼睛里涌满慈爱的温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看似要抱向我的头颅。我想他是认错了人,慌乱中喊了一声:“叔叔好!阿姨好!”借势低下头对他们行礼,感觉他的手擦着我的后脑勺收了回去。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神情带着不安和克制,眼中闪现出失望之意。然后他们相互对望一眼,渐渐像被着了魔。他眼中浮现畏人的寒光,直瞪着她的母亲;她母亲本来是看我时畏惧的眼神,对视中也目露凶光,气氛无名的变得紧张起来。
我想这缘于我有一张酷似他们儿子的脸,勾起他们久违而熟悉的争吵情绪。我和灵子站在一起,我寒酸的比衬着她淡黄色的毛衣和浅棕色的裤子,明显是世间的两种待遇,场景堪比《鞭打芦花》。刚好他们从今天的剧情领悟了自责,我的出现,恰好诱发他们久伏心头的不快,我几乎看到他们胸腔的怒火将要蓬勃而发。
灵子的脸上布满不安,显然这并非蓄意而为。我刻意看一眼小敏,幅度蛮大的指了一下录音机,对他们说:“叔叔,阿姨,我们来听歌,不知道会不会打扰江灵学习。”和灵子在一起时,我还从来没有表现过如此镇定,大概得益于我了解所有事情,想表现一个当哥的样子。小敏打过招呼之后,本来坐回到字台边的单人床上。听了我的话,机警站起身,配合着表示抱歉:“哎哟,江灵,不好意思,把你的床坐乱了。”然后,他返过身用手抚平床上的压痕,那块淡绿色的床单又整齐的显现出几只小狗,以及草丛和兔子的卡通图案。
灵子总算缓过神来,用打破僵局的笑容对我俩说:“哎呀,不碍事的,是我邀请你们来的呀?”然后她回过头说:“爸!妈!你看你们,弄得我同学都不自在了。”
就像一场梦,她的父母醒了过来,她父亲意识到自己失态,心猿意马地笑笑,说:“没关系,你们听你们的,灵儿你出来。”她的母亲还是满脸怒气,带着责怨瞅了我一眼。然后,他们一家人走出套间,将门掩上了。
小敏向我吐着舌头表示对情况预料不足,我也扮个鬼脸,连着点头表示感受到同样的压力。这时录音机里传来日后那首耳熟能详的《期待着》,“…不平静/海浪声/像我不平静的心情/啊/离别的情景浮现眼前/虽然以前都是环境所造成/对你的感情依然不变/我也永远/期待着/我俩幸福的将来”,几乎迎合了我的心情,可是,我来不及畅想。小敏也无心听歌,翻看字台上灵子的书本。我试着伸展耳朵,希望听力能触及外间某处,使劲将意念用到了进门时看到的沙发之上,可是,中间除了听见一声“曹小亮”,什么也没听清。他们声音太小,我脑子里很乱,也怕小敏发现窃听的不耻行径。我已经感觉到,自己成了祸根。
过了一会儿,灵子喊了一声:“曹小亮,你出来一下。”我应了一声,迫不急待的拉开门,抛下诧异的小敏来到外屋,立刻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若是往常,我断不想走出来面对这场景,可是因为灵子,我的担心超过自己的胆怯。他的父母这才开始认真打量我,我的衣服终于派上了用处,让他们分清这是另外一个人。
“灵儿,你去照看那位同学,我们和曹小亮聊几句。”她的母亲示意了一下里屋,让灵子离开,我即刻感觉将会面临一道无法破解的难题,根本不具备安抚他们的能力。
“孩子,你坐。”她的父亲示意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她的母亲不满的翻了他一眼,很不客气的问我:“是江灵让你们来的,还是你们自己要来的?”
我一点也没犹豫:“是我们自己,因为…”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灵子在里屋尖叫:“你干什么?怎么随便翻别人东西!”听她的声音怒不可遏,我们几乎同时被吓到,站起身赶到里屋。
灵子手中,握着那本在生物课上出现过的淡蓝色笔记本,表情异常恼怒,远远超过了我曾经拥抱时的不安。显然,这是她从小敏手中夺过来的。小敏傻在那里,就像掉进一个坑里,等待人捞。我感觉我也跟着掉了进去,那是灵子的宝贝,她的私密之地,以她的戒备程度,小敏无疑闯了大祸。
“你干什么呀?懂不懂规矩!这个本子我们当父母的都不能看的。”她的母亲终于对着小敏咆哮起来。而录音机里还唱着"他也会怕我这把爱情的火⋯⋯"她转过头对我吼道:“你们,你们听得这是什么歌!不要来教坏我女儿。请你们马上走!”
我没想到她会失控到如此地步,转头看向灵子,寄希望于一个主动的告别。灵子似乎受了多大委曲,只顾瞪着小敏。她的父亲欲言又止,她母亲不容分说揪起我的胳膊,将我推了出来,仿佛我即刻能将灵子摧毁。或许被摧毁的,只是她自己。小敏比我幸运一点,自己走了出来,我是被赶的。
我们俩都很郁闷,小敏尤其不解:“一个破本儿至于嘛!都他妈跟犯了神经病似的。”我不想说话,我在想,灵子那一声尖叫。他和小敏一路上谈笑风生,而瞬间,就变成了敌人。自从野山坡安抚她的拥抱被推开,我就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一个哥,而她母亲说那是一个父母都不能看的笔记本儿,里面到底记着什么?她真是一个神秘的女孩。
我们悻悻地转过街角,碰到对面走来的三个人。其中一个人指着小敏说:“哥,上次就是这小子。”我又看到了臭李,他骂了一声:“小X,敢打爷的兄弟。”他经常会将男女私密的器官挂在嘴上,来宣泄他是一个厉害角色。边说边伸出手来抓小敏的衣领,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小敏反应太快,顺势扑上去纵身一跃,右膝盖用力顶在臭李的小肚子上,臭李疼得弯下了腰,小敏又用肘狠狠击中他的后脖根,臭李“嗷”的叫了一声,倒在地上。旁边一个矮胖的家伙拳头冲着小敏打过来,小敏奇快抓住他的手,然后从他的胳膊下一转身,那家伙便被扭得背过身,小敏一脚踹在他后胯上,这小子噔噔噔的踉跄向前冲出去。然后,我看到了真正的旋风腿,他提起左腿使劲一带,右腿跟着一跃而起,一个漂亮的转身,右脚踢在另一个冲来的瘦高个子脸上,那小子“啊”了一声握住鼻子,瞬间,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了下来。
这时,小敏去追借势逃跑的胖子,回头冲我喊了一句:“动手啊!”我这才缓过神来,跑过去骑到臭李身上,将刚才灵子家受到的所有怨气发了出来。我抡开拳头捶打臭李的屁股,我气,他曾用摩托车追我;还气,他向班主任说那些不中听的话;更气的应该是被灵子母亲赶出来,那也要算在他身上。这虽然是我第一次打人,可已是卯足了劲,就像锤打一只破鼓。谁知这反倒帮助臭李缓解了被小敏击打的疼痛,他一撩胳膊,一拳抡到我耳根上,我“啊”了一声,抱住脸吸着凉气,感觉腮帮子像被打脱了钩。臭李借机一翻身,将我扔到一边,爬起来就跑,边跑边骂我:“小崽子,凭你也敢打老子,改天剁了你的手!”我一听就害怕了,放声喊小敏,而他正在踹那个躺在地上的胖子。
事后,小敏又将我的事当成了笑料,说我不该去打臭李的屁股,应该打他的脚后跟。能从某种意义上证明,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没怪他,至少他教了我打架要领:先打脸,也叫“蒙眼”。我问他为啥打臭李不先“蒙眼”,他说我是榆木脑袋,这得视情况而定。我怕臭李真会来剁我的手,向他讨教击打技能,他说臭李只是吓唬我,打架问题上,你厉害,别人就怂,据说这是特务连的哥们儿教给他的。然后,他让我从挨打学起,令我的身体尝受了不少重击,从自身的疼痛领悟先攻击对方要害的必要。我也试着攻击他,像打在一堵墙上,这的确有点辱没了“007”。
冬天来的很快,每天早晚寒风凛冽。待到日上三竿,风渐渐小了。很多同学趁课间时间靠在窗边享受冬日暖阳。他们集中对偶尔经过的女声喊齐步走的号子,令女生们脸庞羞得绯红,慌不择路。这算是冬天的一大乐趣,也露出男生注意女生的苗头,不再简单粗暴的在桌子中间划一条横线。
更有乐趣的事情,是当大片大片的雪花盖住了不够美丽的冻土,大地顿时美如待嫁的新娘。那扬扬洒洒的雪花唤起少男少女们的好动,课间的同学团起大把的雪球打起雪仗,虽然雪还在飘,嬉戏的热情丝毫未减。好多男生早已留起了长发,学着小敏甩起飘逸的头发。其中一个将雪球打到一位梳偏辫子的女生头上,责骂她和同伴的喇叭裤是在裤腿上费布。这引来一场追逐,最终却以失败告终。几个原来只懂傻笑的男生,眼睛贼溜溜的乱转起来,瞄着她停歇喘气起伏的胸脯,暗地里讨论着什么秘密。
上课铃响起的时候,大家意犹未尽的回到教室,班主任老师满面春风的走进来,好多人脸上还挂着遗憾。他好像读懂了大家的心思,没有马上讲深奥的古文,而是在黑板上写下一首小诗: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我不知道在这一点绿都见不着的冬季,他是怎样想起柳梢的。大概没有什么,才会期待什么。他将诗的背景铺开,令人陶醉的讲解了男女间思念之情,让我认识到爱慕女生是一个正当行径。也使课堂里按捺不住的青春陷入沉思,我看见灵子拿出那个小敏惹她生怒的本子,把这首诗抄了上去。小敏凑过脑袋悄悄问我灵子是不是有个哥,说上次只瞄了一眼就被灵子夺走了。我撇嘴瞅了他一眼,带着怪怨说不知道。
那是一场很大的雪,一脚踩到未曾落过脚之处看不到鞋子。大雪像铺在地上的荧光灯,将整个夜空映如白昼。走在众人踩出的小道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种回应声让人感觉特别舒畅,我突然感觉回应应该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可是,有时候,我不想说话,就是不想说。
回家的时候,我发现院里多了进出的脚印。我问母亲谁来过,她头也不抬说没人来。我发现母亲气色好看了很多,皮肤也不像以前干涩,虽然我从来不曾嫌弃过她的粗糙,可更想看到她的迷人之处,我想即使是并不相关的人也会有如此想法。
她手里拿着一个圆形小铁盒,上面写着“万紫千红”。那是母亲平时不舍得买的东西,但我更愿意看到好看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