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A城,繁华中掺杂些孤独、聒噪间又不失静谧,犹如一幅流动的有声画卷,充斥着未知与重复。宽窄不一的街道纵横交贯,高低错落的楼宇相互攀缘。缤纷炫丽的霓虹灯在黑暗里熠熠生辉,勾勒出整座城市在夜色中最清晰的轮廓;汽车的轰鸣、店铺的音响、行人的交谈不绝于耳,汇聚成这个城市在沉睡前最嘈杂的配乐。街边的小摊贩都自顾自占据有利位置,摆出各式各样的商品,特色美食、服饰玩具和手工艺品等琳琅满目一应俱全,调引着外来游客和当地居民的味蕾与目光。城市中心广场上的音乐喷泉韵律动感射灯闪烁,水雾喷溅出的幕景周边,挤满了摆拍的情侣和戏水的孩童。旅游城市的流量和人气在此刻显露无疑。
主街道僻静路段的医院侧门口,此时正停着一辆打着双闪的出租车,驾驶座上的司机神情略显憔悴,只见他左手支着手机,右手在方向盘上来回摩挲,眼角的余光还不停瞟向出入口方向,好像在等待某人的出现。
“今年还是不回来吗?”
电话这头沉默许久,除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再无任何声响。
“我和你爸不知道是不是年纪有些大了,最近总是感觉有些心神不宁,都盼着你今年能回来,咱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个团圆年,你也好久都没吃过妈包的饺子了吧,小时候你可馋这一口呢!”
听筒里的声音稍作停歇,好像在平复情绪、也似乎在等这边的回应,见一时仍无应答,沉吟半刻后便又继续开口。
“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面,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罪,妈和你爸心里都清楚,那件事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才不到四十岁,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放过自己好吗……”
“好了妈,别说了。”
仿佛这一句看似无关痛痒的话深深戳中了司机心底的最痛处,一直保持沉默的他,突然有些无礼地打断了母亲的絮叨。
“那只是一场意外,况且我和你爸的心里从来都没有怪过你……”电话那头竭力安抚。
“妈,不是你们怪不怪我的问题,如果这件事情不解决,儿永远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儿心里苦呀,如果没有这件事拽着,说不定、说不定我早就……”
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顿了顿,用不那么激动的口吻继续说:“你们过年多买点好吃好喝的,再给自己置办几身合体的衣裳,如果真的感觉到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去医院做检查,钱不够的话随时跟我说,先这样吧,这边正好接到个乘客,我要出车了!”
说完不等那边再说些什么就匆匆挂断手机。
哽咽声起、很轻很轻的那种,像是怕被别人听到、更像是怕让自己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勇气。
他抬头望了望远处与己无关的城市喧嚣,接着又将浸着泪痕的眼眸转向仪表台边上贴着的那张有些泛黄的寻人启事,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但左上角的照片却并未见半点褪色的痕迹——至少在他的眼里和心里永远都是那么刻骨铭心。
“再等等吧,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哪怕用尽一生的时间和气力。当年是我把你带出去的,我保证,一定要亲手、带你回家!”
照片上的小女孩是他二十五年前走失的亲妹妹。
那年他还不到十二岁,妹妹也刚满五岁。临近年关之际,他们听家里人说常年在外省打工的父亲今年要回家过年,探听到父亲的具体归期以后,悸动的两颗小心灵决定瞒着自己的母亲悄悄去县火车站接站,准备给三年多未见的父亲一个小小的惊喜。
两个几乎没有出过远门的孩子,为了能够早一点见到思念许久的父亲,耐着天气的寒冷与内心的恐惧,凭着满腔的坚毅和一股脑的执着,徒步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又搭了一个多小时的班车,东瞅瞅西问问才好不容易赶到了县火车站。乡里长大的孩子哪里见过这人山人海的场面,他攥紧妹妹的小手,一下子就被人群推搡着涌进摩肩接踵的洪流当中而无法自拔。也不知被裹挟了多久,好不容易透过人缝看到手提肩扛着大小包裹的父亲,他兴奋地呼喊着,用尽吃奶的劲儿挤上前去一把就拉住了父亲那布满老茧的左手,还没来得及向父亲“表功”,却猛然意识到右手手心里那只柔软的小手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咚咚咚,一只纤细的左手在轻扣车窗,和梦里反复出现的那只很像、很像。
“师傅不好意思,刚才有点急事耽搁了一会儿,让您久等了。”
他收回思绪,车窗外正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少妇,只见她双眉紧锁眼眶红润,似乎刚刚哭过一场。
“不碍事,上车吧,您的目的地是B座写字楼,请系好安全带。”
叮铃铃玲。
“喂,老公,我正在赶往公司的路上,对、已经坐上车了,哎、刚刚在医院看娃的时候领导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今晚必须把策划案修改好,否则就要扣奖金,没办法,只能往公司赶了,嗯、女儿已经睡着了,你别吵着她,医院那边你多操点心,至于配型的事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司机瞟了瞟后视镜,放下手机的少妇正在用那只纤细的左手轻轻地擦拭泪水,两人一路无语。
那只左手,为何如此熟悉。
B座写字楼到了,少妇打开车门正准备下车。
他支支吾吾:“那个……”
“打车费用平台上不是已经支付过了吗”,可能是因为最近烦心事较多,少妇没好气地怼道。
遭受白眼的他非但没有气恼,反而赶忙解释道:“女士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想给您发一张寻人启事单,麻烦您给多关注关注,如果您或者周围的亲友获悉相关消息的话,烦请第一时间通知我,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
见少妇不太感兴趣,他又补充道:“虽然您最近可能也像是遇上了什么困难,我本不该向您开口给您添麻烦的,但这个人真的对我特别特别重要,请您在不忙的时候多帮忙关注传播一下,万分感谢!”
说着,司机给她深深鞠了一躬。
“哦哦。”她接过单子连瞥都没瞥一眼,直接对折两下放进包里,然后略有动容地回道:“不好意思啊师傅,我今晚确实有非常要紧的事情,等忙完这一阵我一定帮您多关注关注。”说完头也不回地奔向写字楼入口。
望着少妇渐渐消失的背影,“有那么像吗,我怕不是得了失心疯吧,怎么可能会是她,天底下哪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司机自嘲地摇了摇头,然后驾车驶向夜色的尽头。
少妇一个人走在空荡的写字楼大厅,黑暗的恐惧让她从刚才的幽怨中瞬间清醒,这些年来,家庭的琐碎、工作的委屈、女儿的病情,这万般的压力几乎占据了自己所有的时间与精力,压得她简直难以呼吸,差点忘记了、自己也曾是个与家人走散的孤儿。
……三个月后……
术后恢复室外。
“你女儿的肝脏移植手术很成功,在医院再多观察一两周,等伤口愈合以后,如果没有明显的排异现象后就可以顺利出院了。”
“谢谢、谢谢张主任,真的万分感谢,是您给了我们女儿第二次生命,您就是她的再生父母呀,我们就是给您一辈子做牛做马也难以报答您的再造之恩!”少妇两口子感激涕零。
“哪里的话,你们太客气,我只是尽了一名医生应尽的义务而已,况且如果没有找到合适的配型,纵使我医术再好也无力回天呀!”
“那个……”少妇有些踌躇。
“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要去巡视其他病房了。”
“张主任,稍耽搁您几分钟,您这边方便给透漏一下器官捐赠者的信息吗,没其他意思,我们夫妻俩就是想当面表示一下感谢。”少妇俩巴望着医生,望眼欲穿。
“这个…怎么说呢,你们恐怕要失望了。”
“怎么,他不愿意和患者家属接触吗,我们没有恶意呀!”
“很遗憾,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什么……”少妇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两周前我市发生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他本人就是此次事故的遇难者,因为他生前曾与我院附属的医疗机构签订过器官捐赠协议,我们才能在第一时间获悉了遗体的相关医疗信息,不幸中的万幸,他的肝脏竟然和你女儿配型成功,啧啧,毫不夸张地说,我从医三十多年来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配型,谁敢相信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器官指标竟能如此契合。”医者眼中无生死,比之这场交通悲剧,医生好像更感兴趣自己的专业疑惑。
“嗯…嗯…那张主任他是那里人,有没有其他亲戚,我们是真心诚意想对为他和家人做点事情。”
“他不是本地人,听说是为了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才辗转来到我市,一边跑出租一边寻找亲人,至于亲人嘛、我听档案室的同事提过一嘴,好像在老家那边还有一对年迈的父母……”
“出租司机…寻亲…”少妇喃喃自语,继而陷入了无尽的沉思,医生后面说的什么她全然不知,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冲上前去揪住自己男人的衣襟,神色有些恍惚地问道:“老公老公,我、我前两天还背的那个酒红色的小皮包你记得放哪了,你、你快说呀。”
“好像在家里的鞋柜上挂着,怎么了?”丈夫有些发蒙。
“钥匙在哪,快把家里的钥匙给我,我得回家一趟。”顾不得多做解释,她一把抢过丈夫刚掏出的钥匙,然后飞奔出医院打车往家赶。
“会是那晚的司机吗,真是他的器官挽救了女儿的生命,我当时还用那么恶劣的态度对人家,我真的太混账了。”一路上胡思乱想,好不容易挨到了目的地。
打开房门、找到背包、展开叠纸。
整个世界都好像静止了,平日里那些不胜其烦的糟心事、此刻也突然变得如此美好。她手捧着这张纸、仿佛隔着时空对着一面镜子。心、已经被石磨碾碎,但磨盘还在不停地转动;眼、已经无泪可倾诉,却还从泪腺中用力抽搐。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要如此捉弄我们,那晚、那晚如果我能多看一眼的话,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五天后,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子口,少妇左手托着一个坛子、右手牵着一个小女孩。
爸、妈,我哥把我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