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易言
老村处在滑坡地带,两年前搬迁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方。一个个空了的宅院残垣断壁,野草便得了势,肆意妄为起来,不选择地胡乱生长。废弃的村庄多了荒芜和凄凉,见不到炊烟袅袅牛羊满圈和人声喧闹,往日的痕迹正风卷残云般消失。
村庄是农舍的集合,人是家园的灵魂。人离开了老村就没有魂,房屋被拆得七零八落,连行尸走肉也没有了。几台推土机轰鸣声此起彼伏,复垦昔日的庄子。人烟散淡后,土地将生长出果腹的庄稼。
两孔土窑、三棵柿树下,散落着青色白色的碌碡,似在回忆旧日的辛苦劳碌。
白色碌碡和别的形形色色的碌碡比颇为显眼,不只是大腹便便腰部滚圆,石料的材质也细腻光滑,手摸上去跟镜面一样根本没有石头的纹路和颗粒。村上的大人娃娃一眼能认出来,这是石碾子上的碌碡。它的身下不知道轧过多少玉米糁子谷子糜子了,过往即便有多么不可或缺,无情的岁月依然把它丢弃在这里不管不顾。
白碌碡静静地躺在那孔土窑门口,独自沉浸在过往的日子,不悲不喜淡定坦然。其实在村庄搬迁前,各种带电的铁疙瘩成了人们的新宠,它早已被打入冷宫遭人抛弃了。
村子原先以石碾子为中心,白碌碡卧在石碾盘上,听到村人们说出的多少古今故事多少家长里短多少风流韵事,它自己也记不清了。
白碌碡石碾子在十字路口,南边是小娥家,北边是乖蛋家。
小娥家的大门朝南开着,房子背阴处对着石碾子。隔着一道墙,聊天或者碾谷米的人时不时会听到小娥家里的争吵声,喂猪喂鸡,吃饭迟早,醋重盐淡,鸡毛蒜皮无休无止。小娥的爹过去是有工作单位的,困难时期被下放回原籍当了农民。
小娥是家里长女,爹娘接连又给她生了两个妹妹,一心想要儿子的小娥爹娘却连续七八年怀不上孩子,无奈的选择是抱养了小娥舅家的儿子小林,算是有了顶门立户的后人了。
即便争吵是家常便饭,日子也得粗茶淡饭地过下去。小娥的父母有了小林这个儿子,遂了心愿,吵闹非但没有少反而又多了一个话题。小林几个月大被抱养来,没有羊奶没有奶粉,小娥娘便用面糊糊喂养,到一岁就凑合着吃饭了。大概是从小吃面糊糊的原因,小林常常腆着个小圆肚子,鼻子下吊着鼻涕,打得同龄的孩子乱哭。越大,爹越发不喜欢小林,厌恶程度由训斥到殴打,娘经常护着,也就附带遭到打骂。
六月的太阳一出来就不温柔横冲直撞热情似火。人们扫了麦场,解开一个个麦捆,把割回来的麦平展展铺了一地。太阳一晒,拖拉机拉上石碌碡飞奔碾轧,叉掉麦秸秆,一座喜人的麦粒堆成的小山就会出现在人们眼前。
晌午时分,小娥家的麦场上已经碾过一茬,一家人用木叉已经把场上的麦秸秆翻了一遍,等待着拖拉机来碾第二茬。
毫无征兆,燥热的村庄突然是谁先喊了一声“白雨来了——”,人们纷纷冲出家门,用眼睛扫一眼天边来势汹汹的乌云,大小麦场上立马乱成了一锅粥,不管铺了一场的麦子碾了一茬还是没碾过,老人女人孩子纷纷撂下饭碗,木叉推板扫帚塑料布全都派上用场,和雷阵雨的紧张赛跑又一次上演了。
小娥爹刚端上一碗面条吃了几口,见这雷雨打搅了自己吃饭的兴致,碗一撂下嘴里边不干不净骂小娥娘做饭太慢,边朝麦场里疾步走去。两口子和三个闺女在麦场里忙碌,一看没有小林的影子,爹手里的木叉不停在堆着麦秸,也没忘了咒骂儿子不知道疯到哪里去了。豆大的雨点密密实实砸下来时,小娥家的麦场里也基本拾掇完了,小林也猫着身子缩着脖子跑了回来。
紧张之后长长舒口气,有人笑骂老天来戏耍庄稼人,也有人用手抹一把头发上脸上的雨水站在门道里看天,有人端起吃了一半的饭碗接着吃。小林刚蹿到厨房门口,就被爹黑着脸拧住了耳朵扔在了雨里骂道:崽娃子,成天胡跑啥,收麦不见你,吃饭咋记得回家来了!
清脆的两个耳光掴在小林的脸上,小林哇的一声哭声跑出了大门,消失在白晃晃的雨中。
小娥娘从厨房走了出来,站在大门口眼里空无一物似的,无助地对着着朦胧的雨雾,对着门前那颗枣树,夸张地哭喊着小林的名字。小林是娘的侄子顶门来成了儿子,每次看到被打骂的小林,娘就想到了自己娘家弟弟,好心好意把儿子送给自己,却让孩子得不到疼爱。她心里愧疚得很。雨没有一点小下来的迹象,她坐在大门的门槛上,开始了又一次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眼泪像这雨一样比往常来得多来得急来得有些蹊跷。
小娥爹也许习惯了女人的眼泪。吵架咒骂甚至动手殴打一次,女人无声地淌眼泪,或者嚎啕大哭一场,该做饭还是做饭,该洗衣服还是洗衣服,日子依然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这次一样,他没有理会女人的哭声,吃罢饭撂下碗躺炕上解这几日的困乏去了。
谁也不知道小娥娘心里究竟触碰到了哪根绝望的神经,勾起她死的欲望。人们想她该习惯了家里的日子和家常便饭般的争吵,心理承受力该是强大的,这次却一下子失去了活下去的念想。
雷雨过后,人们并没有见到夕阳,太阳落山的方位出现了火烧云,把那片天染红了一大片,又不忘用墨汁涂了浓浓的几道。人们发现小娥娘时已是黄昏,她自缢在了村北边那片槐树林里,颈下是一条从庙上求来的鲜艳的红布带。
这一年夏天,白碌碡石碾子北边的乖蛋家也出了不幸事。
乖蛋家有一台小四轮拖拉机,乖蛋他爸驾驶着它帮乡亲们三夏拉麦碾场,伏天犁地,秋季播种,挣个辛苦钱;农闲时,小四轮拖拉机在金陵河滩上拉沙子石头给工地上送挣运费,日子过得比别人家要红火不少,也让乡亲们羡慕。
晌午天太阳火辣辣,地里的早玉米叶子已经被晒得卷了起来,没精打采的。麦场里摊的麦穗经受阳光的炙烤,稍一碰麦粒就落荚。家家麦场边的树荫下都坐着人,喝茶聊天,等拖拉机来碾麦。
村上四十二户人家,原本有六台拖拉机,三台是小四轮,三台是手扶。一台拖拉机碾七八家,也都顾得过来。偏偏村子高崖上那台手扶拖拉机坏了,那几家人把麦子摊在场里不得已叫别的拖拉机去碾,乖蛋他爸那天连碾了六七家,就又上高崖去了。
这一日气象台发布气温达到了摄氏三十八度,已经是连续一周的持续高温。乖蛋他爸戴着草帽,墨镜,脖子上绑着条湿毛巾,脏兮兮的白衬衫敞着,黑红色的胸膛上汗水湿漉漉的。在人们翻场的间隙吃了碗面条,他又坐上了滚烫的拖拉机,在又一家麦场里碾麦。他驾驶着四轮拖拉机的车头,身后是用钢丝绳牵引的一个飞奔的青石碌碡,所过之处,麦秸秆麦穗被碾压泛着白色的耀眼的光芒。他转呀转呀,要让碌碡和车轮碾轧到每一个角落每一根麦秸麦穗。
他转呀转呀,突然觉得眼前发黑,瞬间清醒过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停下来,让主家给自己把茶水端来喝了一气,又抽了根烟提提神,继续这种烈日下的辛苦。乖蛋爸这次似乎缓过了劲,轻轻松松把这一场麦子碾完了。
可在高崖碾第二家时,乖蛋爸感觉自己眼前又出现发黑的症状,他再次停下来在场边歇歇抽根烟。当他驾驶着拖拉机转了两圈的时候,树荫下的人们看见拖拉机拉着青石碌碡突然朝麦场边飞奔而去,人们被使了魔法般愣在那里,巨大的声音在崖下一户人家院子里响起。
乖蛋爸和拖拉机连同石碌碡从十几米高的窑背上掉下,车毁人亡仅仅隔了小娥娘去世不到十天。
一个夏天,龙口夺食的日子白碌碡石碾子,南边北边,,十天内走了两个人。
纸盆一次又一次摔碎在十字路口,“喷”的一声瓦盆四分五裂,一抹纸灰扬起。哭声送走了小娥娘,也送走了乖蛋爸。瓦盆的碎片长久在白碌碡石碾子跟前,人们渐渐远离了村子的这个中心。
乖蛋经常在黄昏走出家门落寞地站在石碾子旁,这里再也没有人们来这里聊天谝闲话的热闹了。
乖蛋听说白碌碡是白虎灾星,在一个夜晚趁没人注意把白碌碡推下了石碾子,一直滚到了废弃的一孔窑洞门口。他后来把他爸碾麦子的青石碌碡则用架子车拉去扔到了河滩。
碌碡七零八落地被丢弃村子的周围,杂草丛中,沟边窑洞成了碌碡安身之所。渐渐遗失越来越多,孩子们慢慢已经不知晓碌碡的用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