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是一种视觉艺术。西方的美,是具像的;而中国的美,是意像的,所以,放眼全球,像《一代宗师》这样一部集“中国美”于大成的殿堂级视觉艺术经典,只有中国人可以拍得出来。这位大导演是王家卫,他整整用了10年时间来筹拍此片。2013年公映之后,该片斩获了当年所有华人领域的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和最佳摄影奖。在影片中,娴静时翩若惊鸿、武打时婉若游龙的章子怡因饰演宫二这个角色,被12度封后。
《一代宗师》是一部地道武打片,贯穿前后的,是一招一式都如歌如诗般的中国武术。影片的第一个镜头,叶问在水花琉璃中与人较量功夫,真是如幻如梦一般的美。它的服装也很美。或是宫二和叶问夫人那素雅温婉的旗袍,或是金楼里红尘女子那大艳大红的旗袍,配色很和谐,每款都点辍着精致的花边盘扣,穿在一位位身姿优雅的女性身上,扑面即是绝美的中国风。可是,这部影片视觉上呈现的美,仅仅只是用来烘托中国人的人性美和爱情美,这才是真正的大美之所在,也是这部电影的灵魂所在。
叶问一生的前40年,是大富人家的公子,也是武功第一的高手。他没有特别的挂念和忧愁,而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武功的精进上。每晚夜归,美貌而娴德的妻会为他在门口留一盏灯。妻子为他擦洗身体的时候,他轻轻把她揽入怀内。她为他生儿育女,而当她察觉到丈夫对宫二的深切思念时,她并没有将怨情苦意摆到丈夫眼前,相反,她大度而体贴地为叶问和家人做好了冬衣。她说:“先做好,你早晚都要去东北一次的。”
太太能够给叶问的,始终只是一份平静、舒适而体贴的生活。一直到宫二出现,叶问的内心才真正被触动。日本侵华之后,叶问的家庭就破碎了,香港于1950年封关以后,他与太太也永世离别。从此,他只有眼前路,再无了身后事。
宫二,是一位与叶问太太完全不同的女子。她代表着任何一位男性心中最完美的女神,值得用心去欣赏、也值得用她去填满心灵最深处对爱的向往,但是,她却永远都无法被征服和被拥有。宫二天赋秉异,极有悟性。她父亲认为,她唱戏必定能成为名角;她礼佛必定能成为高僧。可惜,她却练就了一身绝世武功,从此,将一生的幸福作了复仇的赌注。
叶问与宫二的感情,是在比武时激发的。宫二可惜金楼的精致,叶问就表示,如果坏了金楼的一样东西,他就算输了。比武过程中,叶问已经将宫二击打跌落下楼,但为了出手救宫二,他却踩坏了一块楼板,就此而认输。比武的过程,两人的鼻尖差一点碰到, 这算是他俩一生最近的距离。也就是这一点点的距离,激发了他们之间的多巴胺。叶问对宫二的这份怜惜,让他输了比武,却赢得了宫二的感情。
王家卫将这场戏处理得让整个银幕都满溢着两人的情愫。叶问与宫二的感情,由此而生。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李安在《色戒》里,用足了三场床戏表达出易先生与王佳芝的感情升温,那当然也是一种极致唯美的艺术手法。而这里,王家卫用的是叶问与宫二之间3毫米的鼻尖距离。
辞别时,叶问对宫二说,“我要去东北看望你”。宫二说:“你来,我等着”。从此两人 ‘叶里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他们原来都以为‘一约既定、万山无阻’,可日本侵华战争的烽火,却烧尽了他们梦中的重逢。
40岁以后的叶问,人生已经从春季直接转到了冬季。战争让他失去了财产、朋友,还有亲人。后来,又辗转流离到了香港,凭一生的武术绝学而开馆授艺。宫二的命运更为多舛。父亲被做了汉奸的徒弟打死,宫二为了复仇,依着行里的规矩而奉道,即终生不婚嫁、不传艺、不留后。这才有资格,将背叛父亲的马三打死。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十多年后,几经人事变迁,宫二也从东北来到了香港,以行医为生。
当年,叶问的太太曾经为他缝制了一件去东北看望宫二的冬衣。为了糊口,这件衣服早被卖了,叶问只留下了一枚扣子做念想。找到同在香港的宫二,叶问便把这颗扣子送给了她。等了两年,叶问本盼望宫二能够有一个转身,来实现两人的感情。可惜,宫二却将扣子还给了他,她说:“我在最好的时候碰到你,是我的运气,可惜我没时间了。想想,说人生无悔,都是赌气的话。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叶先生,说句真心话,我心里有过你。我把这话告诉你,也没什么。喜欢人不犯法,可我也只有到喜欢为止了。就让你我的恩怨,像盘棋一样保存在那儿。”
章子怡这一段的表演堪称为殿堂级别的,她将宫二这一辈子的高冷、绝望、无奈和深情表达得洽到好处。有些感情,即使没有接受,也不表示心里没有最为浓重和最深厚的爱。宫二的拒绝,因为她曾经立志奉道,也因为她的旧伤发作,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叶问的回答是这样的:“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你我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恩怨,有的,只是一段缘份。你爹讲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
看到这里,极美的中国式人性和爱情,从银屏上弥漫开来,感染着我的眼睛,我陪着影片中的宫二,泪水奔流而出。
这部影片的一条主线“宫家64手”,其最重要的意义仅仅是叶问与宫二之间表达感情的一个说辞。叶问每次想和宫二走在一起,都只是说,他要去看看“宫家64手”,那是旧时中国人对感情一份深厚有含蓄的表达。其实,无论武术的招式再美,无论武术的功力再强,都美不过人性与爱情。宫二的父亲说,练武人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宫二说,她见不到众生了,她希望叶问能将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她并没有领悟和意识到,当叶问和她初次见面时,为了救她而宁愿输掉比赛的时候,他已经见了众生。他看人,一直远重于输赢啊。
这篇影评的最后,将点赞献给染朝伟的表演。整部影片,他的眉梢眼角从来没有流露过太多的悲喜;而他的从容大气,坦然接纳周围每件事情和每个人的神态,正是一代宗师的应该有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