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经常回到一个地方,我暂且把它当做记忆的原点。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记忆原点,想起它,会在内心的最深处,涌起莫名的感动。
那是东北一个普通的小村落,全村道路五横三纵,鼎盛的时候,也就四十来户,五十几个孩子上学,大家串遍了家家户户,熟悉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沟渠,每一棵树……
我家屋后老孙家园边有条小路,向北穿过去,就是大队部那一方。最东边是电影院,一溜儿苫草土房子;隔着道儿是幼儿园,是一间土房子,隔壁是民兵连,再往西是大队部,供销社。
大队部的门前是一个篮球场,电影院的门前是一片场院,场院的西南是一个大谷仓。这个大谷仓是村里最好最雄伟的建筑了,是一个带尖顶儿的圆柱形,它的基础是石头和水泥的。等到我记事的时候,谷仓已经废弃了。我进谷仓里面一回,里面有个很高的水泥台子,整个谷仓空空的,抬头看不清顶儿。我们常常在谷仓的外边玩,谷仓的底部东西南北各有一条很深的洞,估计能有十五米的样子,可以看见里面有很多石块。如果没有石块,我可以爬进去,现在知道那是大人们放进去的,就是怕孩子爬进去。
站在谷仓的顶上,全村一览无余,我只是在梦里看见过。
谷仓的东面二十几米是一口沙井,是全村最深的一口井。井上没有
轱辘,在东北这东西不能用。冬天最冷的时候,我挑过水。井台挂满了冰,不过你不用担心会滑到井里,井台很高,到我的胸脯。把水桶和井绳扣好,用力把绳子拉下来顺到井里,待水桶贴近水面,手上一抖,猛然下按,水桶顷刻打满,扶着绳索,水桶便慢慢上来。小孩子打水一气呵成,挑水气定神闲,是很自豪的一件事情,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一个男子汉。
紧贴谷仓的北面有一棵大杨树,它和村里的速生杨不同,和村外道旁的大杨树也不同,树冠很大,比谷仓小上一圈。树下有一排青石板搭的长凳,这里是孙爷的专座,夏天的晚上有电影,他就在这里给我们讲故事。孙爷喜欢小孩子,我们也喜欢他,因为他会讲故事。
孙爷是村里的坐地户,他还没有满月就来到这个村子,那时候应该是1910年前后。 刚到这里,还是一片原始森林,到处是沼泽。孙爷一家选了一片地势高掘地而居,慢慢地开辟出一大片土地来。 村里的每一处变化,孙爷都娓娓道来。
我们家的猪圈,以前是个大泡子,鲫鱼、鲢鱼、老头鱼,还有各色漂亮的小鱼。不用鱼钩,拿着棒子和水瓢就成。最好的是冬天刮烟炮,野鸡飞不起来,到处乱窜,跑到锅里有些夸张,钻到屋子里是常有的事情。狍子没了东西吃,傻傻地看见人也不走。夏天,他们到草甸子里,把厚厚的草皮割成方条的草坯,来盖房子,比住地穴好很多。小时候,在野外经常能看见这样的草坯房子,矮矮的,我们家的地头就有这样一间,有个简易的灶台,我还在那里炖过蘑菇。
孙爷给我们讲老毛子,老毛子见了酒就不要命了。几个老毛子,骑着马来到村里就喝得烂醉。走的时候,什么也不要,就带酒。来的时候,两匹马,走的时候剩一匹。乌苏里江最窄的地方,一个猛子就过去了。喝醉了的老毛子,拉着马尾巴就过去了。
孙爷的故事里还有日本鬼子,他还会几句日本话。当年,日本人真把这地方当成自己的家了,村里重新做了规划,开沟修道,道边栽上了白杨树,这棵大白杨就是其中的一棵。后来,来了小日本,他们抓中国军人修新河,打算在河道里铺上木板,据说可以跑军舰,向东直接开到乌苏里江。日本鬼子人不管这些人的死活,那些被抓来的中国军人很惨,眉毛剃掉一边,防着逃跑,冬天穿着蓑衣,至于吃和住那就更差了,死了人就草草埋了。虎头那边死的人更多,整个山都被掏空了,修成了“虎头要塞”,据说抓来的劳工有12000人。这些劳工除少数侥幸逃跑外,绝大多数人的结局不是被折磨致死便是被秘密处死。小时候,有大胆的人钻到要塞里,遇到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要塞里就像个迷宫,有些人进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我们不喜欢孙爷讲小日本,听着瘆得慌,听完故事再看电影,就没了兴致。自从知道村西面道边上有日本人的坟地,再经过的时候便多看了几眼那矮矮的一个个土包。上了初中,学校就在新河的南岸,几乎每天中午,我们都要穿过小树林跑到河坝上,河道里长满了各种水草,偶尔能看见野鸭子在那里嬉戏。
09年,阔别23年,又回到村里,谷仓不在了,水井不在了,大杨树也不在了,它该不会活得那么久。可惜我没有去看看孙爷,倒是见到他长我一岁的孙子连华。我和连华打招呼,半天他也没认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