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天,老妈都得拖出两口大大的木箱,晒她那些压箱底的宝贝。
里面大多是我和弟弟小时候穿过的衣服鞋帽。有花花绿绿的棉衣,有小巧可爱的棉鞋,还有各式各样的口水巾。最漂亮的,是一顶帽子,那是外婆做的。
外婆年轻时绣的一手好针线。我出生那年,她四十,眼神好,心思细。
她给我绣制了一顶棉帽,外层用的黑色布料,上边绣了花鸟,缀了流苏,很是漂亮精巧。帽子前方,有九个银质佛像,细细一看,中间那位是太上老君,两边八位是八仙。帽子还有尾檐,可以挡风,尾檐两侧,各有银铃一枚。帽子里边加了绒面,很暖和。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顶帽子虽有些破旧,许多流苏也已经断落,但它依旧那么好看,每年夏天老妈拿出来暴晒的时候,我都摸了又摸,啧啧称赞。三十年前,它刚绣制出来的时候,得是多么光鲜精致啊!
那些年,每年暑假,我都会去外婆家住一阵。我在外婆的衣柜里发现了一堆针线玩意,心想外婆哪天能教教我就好了。
后来有一年,我发现那堆针线绣物不见了。外婆告诉我,她老了,眼镜早就看不清了,那些针线,她都给丢了。
我心里一阵惋惜和难过。外婆老了。
八岁之前,我时常住在外婆家。外婆,就像我的妈妈一样。那时我常生病,外婆总是给我穿好多衣服,秋衣、褂子、毛衣、外套,一件又一件!有件棕色毛衣因为比较宽松,我总是穿着,一穿就是多年。
生病的时候,外公总是背着我去中心村看病。回来的路上要翻一座大山,山路十八弯,外公背着我,有时还得拿着赶集买的菜,累的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外婆总是在山顶的路口等我们。外公背了我一路,累坏了,而小小的我,却嫌弃他走的太慢,一到山顶,我就迫不及待地从他背上溜下来,没良心地喊道:
“不要外公背了,要外婆背!”
外婆笑了,外公也笑了。
外婆总让我去二楼拿菜。二楼地方大,外公赶集买回来的辣椒青蒜等,都放在二楼。
小屁孩也是不爱受差遣的。在第三百五十次被外婆差遣去拿菜的时候,我终于生气了。
我不想干活,也不想让外婆找到我。
于是自作聪明的我钻到二楼的床底下,由于床铺太矮,地板又多灰,我蹲也不是,躺也不是,只好四肢着地弓着身子猫在里边。
许久不见我回去复命,外婆到二楼来寻我。我听着她的脚步声,上了楼梯,由远及近,到了床边,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外婆听到我的声音,也不吼我,而是煞有介事地说:“快出来吧!再不出来,一会儿老虎要来了!”
我听了害怕极了,连忙从床底下爬出来。看我一脸狼狈一身灰,外婆笑弯了腰。
一年级的数学要教1-100的数数。课上我没记牢,外婆总是在灶台前一边捞饭,一边教我数数。她围着藏蓝色的围裙,许多年都是那般装束。
九岁后,我回到父母身边。
有一次,外婆到我家商量事。她回去的时候,我和老妈一起到村口送她。看着她越走越远,我忽然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老妈取笑我:“还想跟去啊,想去就去吧!”
我只是哭着不说话。我知道,随着外婆远去的脚步,一种岁月永远地结束了。
外婆今年七十有二,已是满头白发。外公二十年前去世后,她一人过着孤苦的日子。家里一些不如意的事,更是增添了她悲苦的底色。长久的抑郁寡欢,摧毁了她的健康。
五年前,她第一次查出患有肝腹水,后来又多次发病,住院。每次出院后,她都坚持要回乡下,不愿住在城里。大家拗不过她,也都依着她。
去年八月的一次,她又发病了。那次病情凶险,出院后,谁也不同意让她一人再回乡下。
而后,又住院了两次。
大年初二中午,我们在二姨家吃饭。饭后,外婆,小姨还有我,一起站在二姨家阳台闲聊。外婆还想回乡下,小姨说:“你现在走路都歪歪斜斜了,谁还放心你一人呆在乡下。”
“怎么病起来这么快,去年还好好的呢。”外婆无力地喃喃。
我和小姨都没有接话,此刻,已不知该说些什么。
去年五一,我们还去乡下帮外婆采茶。她那时身体虽不好,但毕竟还能上山采茶,下地种菜。只不到十个月光景,她的身体,就垮成这样了。
时光流逝,岁月无情。
三月的一个周末,阳光明媚,老妈喊外婆来吃中饭。外婆饮食须清淡,老妈给她煮了一碗馄饨。饭后,大家在阳台晒太阳。外婆搂着润宝,我在一旁逗趣拍照。
一张照片里,润宝张牙舞爪大笑着,外婆坐在一边,安静微笑地看着。
我久久地看着那张照片,眼眶渐渐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