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婆真好,好得不像话。有时候闭上眼睛,总会想起这个小脚老太太背着背篓的模样,眯着眼睛,让我慢点儿跑。我呢,正是撒欢的年纪,喜欢带着一根木棍作为武器,漫山遍野的追蝴蝶,揪野花。我揪一把在手上,外婆替我把花兜在前襟里。春光明媚,觉得这一切真好。
外婆真巧,巧得不像话。乡下的老头头们都羡慕她,她手里能做出活灵活现的泥人,泥马,窗花,风车。她做的风筝虽然每次都飞不高,但是很好看。她的枕头,是那种老式的转头一样的枕头,上面的荷花和鸳鸯都是她自己绣的,门帘上的串子莲也是。她的土豆丝切的真细,还会用萝卜切一个花儿出来。
外婆真老,老得不像话。她走路颤颤巍巍,总是好像要摔倒,每天都在忙忙碌碌,两只手曲在胸前,像一只腿脚不灵便的老袋鼠。有时候也在窗子前转着拧车儿,拧着麻绳,口里捻着线,手上摇啊摇。外婆笸箩里的家什是我最喜欢的玩具,锥子,顶针,线碌碌,拧车儿,还有老花镜。外婆做针线的时候,总是穿不上针,我就在一旁帮她穿针,穿上了就说,“哎呀,还是你眼尖,我这点儿也穿不上。”我让外婆讲个故事,外婆就一边捉着衣服上的虱子,一边说起了野狐君的故事。
外婆最会讲故事了。她把故事叫古今。讲故事前,总要说这个童谣:
“古今古,打古今。
古今湾里栓老虎,
老虎扎的红头绳。
从前,有个野狐君……”
古今的主人公一般都是野狐君,野狐君好像是一个坏人,又像是一个妖精,没什么法术,就喜欢吃人。有时候这只野狐要霸占别人家的闺女,让人嫁给它,善良的一家人斗不过这只狐狸的,女儿抱着妈妈哭了一夜,最后只好把闺女嫁给它。嫁到狐狸家之后,姑娘当牛做马。白天狐狸出去干活,女儿就在家里做饭,他们俩过上了幸与不幸的生活。时间久了,狐狸放松了警惕,这个姑娘动了心思,趁野狐白天干活不在家,偷偷往娘家送东西。野狐这个妖怪能吃苦肯干活,家里有粮有钱。但是日子久了也被送的差不多了。等它发现的时候,已经快被搬空了,这个女孩也跑到了。野狐君很生气,赶紧追过去,可是追过去时,这家人房门紧闭,被挡在门外面。它就在门口骂,骂了好几天。说要吃了这家人。过了几天,说把它的东西还回来就行。最后,实在累了,啥也不说就在外面等。里面就传出话来,眼看春天到了,只要它帮他们家把地犁了,就把瓷勺子还了。他照做了。又说夏天到了,把他们家的新麦子收了,就把铁锅还了。他照做了。前前后后做了到了冬天,但是东西还没见。他们又说,这样吧,你去坐在门口石磨上,就把你的东西还了。野狐君上去了,一上去,就把上磨烫死了,因为她们家趁这段时间在下面挖了个洞,专门烧热了这个石磨。小时候没琢磨过,长大了仔细想想这个故事一定是奶奶编的,哪有这么笨的狐狸。
还有一只野狐君,是个母的。另一家人,妈妈和几个孩子睡在一张炕上,他们分别是锥把,针线,门环,金叉,锅煤等。(外婆的故事里,人名总是些劳动或生活用品),睡着时,野狐君半夜溜进来,吃了几个孩子的妈妈,就在它大快朵颐的时候,锥把听见了动静,黑通通的问,妈,你在吃啥?野狐能幻化人形,吃什么像什么。仿女人的口吻说,哦,这是你舅舅家昨天端来的半碗凉粉。针线听见了,饿乎乎的说,妈,我也想吃。野狐君就说,唉,我的儿,已经没了,下回再给你吃(外婆讲故事说唉的时候总是高个调,把声音拖得很长)。野狐君本来的心思是多吃几个人,可一炕的孩子一下子吃不完。于是它就留了下来。给几个孩子假装当妈,顺便吃掉他们。
锥把比较机智,发现了这个妈的不对劲。断定这应该是野狐变的,可是他又不敢轻举妄动。每过一夜,她都要吃一次凉粉。但是孩子太多,她也乱了,每次想吃锥把但是几个孩子长得太像又分不清楚。锥把回回听见这老狐狸磨牙吮血,可害怕了。
有一天,锥把带着门环偷偷了爬上了一棵很高的树,然后在树上浇满了油。等野狐发现他俩时,已经在顶上了。野狐追过去,爬了几次,都被油滑了下来。她站在下面,很生气也很着急,他就问,我的儿,你们俩怎么爬这么高去了。锥把说,上来摘杏儿,好吃的很,妈也想上来吗。野狐在下面急得不行,说,我的儿,有好吃的怎么不给妈留着些。锥把说,看来妈不会上树,门环,我们用绳子把你拉上来。狐狸表示很高兴,兴冲冲地等待他们拉她。可是到了半途,锥把就会把绳子松掉,它就掉下去了。门环说,你怎么把妈摔了,让我来。狐狸就说,还是我的门环儿像货。拉到半途。他也把绳子孙了。兄弟俩就这么互相孝敬了几次,野狐就被摔死了。有时候说到这个故事,结局会变成两个孩子骗野狐支了一口大锅,然后骗进去给烹了。
另一个伴随我童年的重要的人物是傻女婿。大概意思是三女儿嫁给了傻女婿,总是在挑担里吃亏。后来还吃了屎,最后却当了官。总之奶奶的故事总是这样奇怪,这些大体相同的故事在奶奶的讲述里几乎不会重复。每次他都是越讲越瞌睡,我却越听越清醒,不住的往她的怀里靠。讲着讲着,突然响起了鼾声,我就赶紧把她推醒。她就又说起另一个野狐。
外婆还跟我说过很多童谣,大都记不清了。唯一清楚记得的,奶奶的孩子们都记得的是这个:
“杏核杏核碟碟,
出门碰上爷爷,
爷爷拉的花狗儿,
咬了大姐的花手儿。
大姐大姐你别哭,
爷爷出门来时给你拿个花裤裤。
穿着身上,身上痒痒,
扔到房上,变成娘娘,
扔在庙来,变成叫驴,
拉到槽上不吃草,
拉着河上不喝水,
打了老叫驴的干皮嘴。”
每年春耕前后,家里人都去上地了,外婆在家忙出忙进地给大家备饭。奶奶就给我指,这是报枸(布谷鸟),这是洋司公(啄木鸟),这是茹树叶(榆钱儿),能吃。布谷鸟开始站在枝头歌唱,奶奶就嘀咕着,“今年怎么姑姑等还没来。”有一种树叶也叫姑姑等,椿树的树叶子。她说以前有个小女孩叫梅香,和她的姑姑很亲,她的姑姑也很喜欢她。可是她姑姑是天上的仙女,有一天不得不离开人间,走的时候梅香就很舍不得,一直在那喊,“姑姑等,梅香引。”因为她过分的思念,终于化成了一只鸟儿,就是姑姑等。记忆里奶奶经常望向电线杆说,“现在的姑姑等都没有以前叫得好听,只会说‘姑姑等’,不会说‘梅香引了’。我小时候听过的,叫的才真切。”
小时候奶奶告诉我她属老鼠。长大之后,我才知道外婆是1924年出生的。他们家有姊妹九个,我不知道她是老几,但我的舅爷公们很多。他们隔年会十分隆重地来看她,小车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她就会说,这是你舅爷们来了。她很重视自己的娘家人,总是一把年纪上厨去做饭。印象里舅爷们都很严厉,在告诫舅妈对外婆好点儿的同时,会捎带着说我两句。这是玉英家的那个小的,长这么大了呵。
后来表哥从城里的四舅爷家带回来几棵梨树,种在花园里,外婆很开心。梨子结了果,都被舅妈收拾了,外婆望着花园嘀咕着,我看出了不开心。
有时候外婆会被自己的弟弟们接走住几日。十岁的时候,她被接到去城里看戏了,每天放学回家我都希望看到她,可是一场大雨让她晚回来了一周。我每天都郁郁寡欢的,那天放学的时候,看到那个老太太背着背篼添炕的时候,我差点哭了出来,扑到她怀里,在她沾满尘土的衣襟上乱蹭。
外公很早就去世了,1982年,外婆六十不到。那时候他们家刚刚平反,社会上不再对地主抱有成见。小时候我从来没听外婆提起过外公,我也只在别人的叙述和唯一的一张照片里得知我还有个外公。外公的遗像是二十一岁的照片,当时还在甘肃法政学堂念书。这张照片是他去世好几年后,一位朋友来看他时带来的。
每年到了清明的时候,她总是早早地为孩子们粘一些转鸰儿(串在一起的小风车,多好听的名字啊)。小风车是小鸡崽的化身,可以帮那一世的人啄去身上的虱子,老人们过世的时候总是叮咛,清明多烧些转铃。奶奶是这么告诉我的。家里没有五颜六色的卡纸,我会把什么《思想品德》,《社会》《自然》的书拿来剪了,让奶奶给我做转鸰儿。五颜六色的转鸰儿串成长长的一串,前头粘上红穗。在风里,飞得可带劲了。我说这串我烧给爷爷,她说好。
二
炎热的夏日,聒噪的虫鸣,在南房的门槛阴凉处,外婆一言不发地坐着。和许多暮年的生命一样,安静慈祥。偶尔会笑,会对着园子里玩耍的孩子说慢点。她怕记不住事吧,我猜,嘴里总是念叨着什么。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总会十分开心地从被窝里给我拿出一个苹果,这是她偷偷为我藏的。她还有一袋装在食盐口袋里的熟面、一个蓝色旧塑料袋里已经成了渣渣的饼干,和一个勺子放在一起。睡觉前,她把自己的假牙装在缸子里之后,会噙一个冰糖入睡。我小时候牙疼怕了,每次都不要,她就悻悻地自己含了。
我从一百天的时候来到她身边,一直到小学毕业,整整十二年,从来没听她提起过年轻时候的事,但有时候她会给我念叨一些生活的琐事,关于舅妈和表嫂的家长里短。我不喜欢听这些婆婆妈妈的琐事。也是小男孩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本能地排斥这些唠唠叨叨的家长里短,于是也就经常很粗暴的呵斥她不要这样烦人。这时候她就像个做错了小孩,一言不发的做起手头的事情。也许我的样子,太像是别人了,妈妈和小姨知道后,总是批评我。外婆又没地方去诉说,听一听怎么了。这几年,我妈和她妈越来越像。
冬天的早晨,奶奶叫醒我,在我耳边说,下雪了。然后找出捂在被窝里的衣服给我穿。我俩居住的小屋子没有生火,但我从来没觉得冷过。我晚上脱衣服可是胡乱扔在炕上的,那是谁捂的呢?晚上睡觉时,裹在身上的棉袄总是很难脱,奶奶一边帮我拉着袖子,一边给我说着故事。说着说着,我就怕了,钻进被窝,捂在里面气都喘不过来。奶奶说胆子怎么能这么小,就把我拉进她的被窝,搂在怀里。后来我长的大了,外婆也会赶我,你压着我的胳膊我吃力的很。那时候她都八十岁了。
晚上帮我拉着袖子,早上穿衣服她还是给我拉着袖子。晚上我要撒尿,不敢出去,外婆就举着尿盆接。早上她把洗脸水打好摆在炕头上等我洗。奶奶扫炕的时候,我扣着窗子上结的冰霜,说好大的雪,然后就像一只猴子趴在她的背上。那时候奶奶也七十多岁了。大家都说她太惯着我,但是奶奶总是像习惯一样宠着。
一般这时,表哥就要开始扫雪了,我和外婆也加入其中,外婆没有自己的手套,她扫一会儿就抱着扫帚在一旁站一会儿。我扫雪也是三心二意,一边扫一边各种工具胡折腾。雪花绒绒的挂在她的眉毛上,世界是那样的纯净。表姐也会加入我们,她是家里唯一一个最疼我有喜欢欺负我的人,小时候不喜欢洗脸,被她拉过去洗脸时哭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外婆会做很多事,就不会堆雪人,但是表姐会。二年级的时候,表姐就出嫁了。
村里人都知道外婆有个菜园子,就在斜屲的乱坟坡旁边一块小小的地里,大约是城里人的一个客厅那么大。我也有一个菜园子,就在她的菜园子的埂子上。小时候最喜欢她总带我去锄园子,她拿着一把小铲子,我也拿着一把小铲子。她跪在地里,匍匐着培土插苗,说,清明前后,栽瓜点豆。我不太懂什么意思,只是学着她的样子,往自己的菜园子撒上些野草的穗子。但外婆的园子里,成垄成行的长出来的只有葱和韭菜,偶尔会有几株萝卜,但总被会被人偷偷拔走,我们祖孙看着地里的菜叶子,她却不生气。
斜屲上满山遍野是绿色的草和一丛丛的丹艳花(狼毒花),还有能卖钱的蒿蒿和闹闹杆儿(蒲公英)。但是外婆不会让这些热闹和美丽到我们的园子里,后来自然生长了一株艾草,外婆叫我精心呵护,说是能够治病。每次在路上,我都要问外婆,这丹艳花为什么是长得像洋火,外婆说是啊,像的很。我说奶奶你看,那边有只姑姑等唉 ,外婆说你听叫的真不真。我说奶奶这姑姑等有没有男的。外婆说有吧,我也不知道。我说外婆这旁边是谁家的坟群啊。外婆说老来手的,不知道。
三
她的女儿们来看她的时候,会帮她洗洗衣服。会用开水掺一些敌敌畏草甘膦之类的农药,弄死那些顽强的虱子。也会帮她修头修脚。外婆的头发不多,是青白色的,她只有两顶帽子,却有很多虱子娃娃藏在帽缝里。也会帮她剪剪指甲,我只看过一次外婆的脚,因为那双脚实在是太残忍了,我看着害怕。外婆是缠了足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小脚,每天忙出忙进地,伺候牲口,照顾小孩,有时候还要给一家人做饭。
2007年,我小学毕业了,父母把我带回了自己身边,奶奶终于不再担心我受舅舅家的委屈而每天战战兢兢了。还好两个村子也不是很远 ,也就十几里路吧。会骑自行车了,我偶尔去看她。这时候我才发现她已经很老了。几个重孙趔趔趄趄地在院子里玩耍,她坐在北房的门槛上看着,也笑眯眯的,但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大了,虽站在奶奶身边,已经比她高了,不会再在委屈的时候,把脸埋在奶奶的衣襟上抹鼻涕眼泪了。她的熟面口袋上的白色绳子已经黄了,她的塑料口袋已经皱了,她的手干枯的就像是冬天的树枝。除了三岁的飞飞,大家都开始嫌弃这个整洁干净了一生的外婆,连女儿去看她,也说这屋里有味道,要把门窗常打开。我也不例外,回去就是钻进电视,享受在自己家难得的自由。
那年冬天的下午,外婆在下台阶的时候,突然摔倒了。躺了几天养好了,从来都没有柱过拐杖的奶奶开始三条腿走路,可是三条腿也没有让她走的周当。过了没几天,又摔了一次,就彻底倒下了。附近方圆好多人都来看她,说这是一个好老太太啊,功劳无量啊。那间小屋子,从来没那么热闹过,可她却已经不怎么认识人了。她的儿孙们纷纷在预测,这回是恐怕真不行了,木头衣服什么的,都准备停当了。
我小时候见着外婆的木头,总是心里发怵。死亡总会给人带来恐惧。以前我问过奶奶什么是死,她说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奶奶也经常跟我嘀咕,人老了,总是不死么,活着就是受罪啊。但她真正的快要咽气的时候,还是念叨着小儿子和小重孙的名字,说她放心不下。
九年前的今天,大家风风光光地把她埋了。
春天又到了,粉红的丹艳花、黄色的闹闹杆儿、紫色的苜蓿渐渐开满山坡,风中的新芽带着草香。外婆的园子里草花丛生,一片热闹。但不知哪年起,那两垅葱和韭菜再也找不见了。(完)
“最近我很难过,唯一想到的亲人就是你
可你在深土里,那年我们一起动手把你埋了
我很后悔。现在
……
原谅我,外婆。”
二零一七年农历三月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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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末的诗引自诗人离离的《祭父贴》,最后一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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