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小时候的雪天。
临了要下雪的日子,学校里总是会取消中午的午休时间,连续着上完全天的课程,早早的放学,趁着大雪没来之前让孩子们各自回家。朔风劲冽的回家路上,只心中家的一点温暖,和那遮天蔽日的灰沉间,心中亮起的一点,家的橙黄色灯光,支撑着彼时尚年幼的我们,走完这一程不长却印象深刻的回家路。
依稀记得漫天乌沉,阴云压天的下雪日,教室里黑沉沉的,不记得教室里是否开着灯,印象中,需要很努力才能辨识清楚黑板上老师的板书。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孩子们乐趣不会因为低温和阴冷的天气而减少半分:寒冷的日子里,除了可以堂而皇之地跺脚不被老师骂之外,还可以玩儿所有孩子们都热爱着的“挤油渣”游戏:全班的孩子排成一排,站在教室后的黑板前,由队伍的两端往中间使劲儿挤,嘿呦嘿呦喊着号子一起用力,不一会儿功夫,身上就暖暖的了——那时没有羽绒服,更没有雪地靴,妈妈做的棉鞋是冬天唯一的温暖,大部分孩子连棉鞋都没有,可是竟也不觉得十分寒冷,大约孩子们心中因着下雪和玩雪的意兴盎然,而忘了害怕身体的寒冷。
小村里的雪景是寂静秀美的。南方的雪始终不会太大,一天一夜的功夫,屋顶窗台上,河畔树林间,田野小径旁,便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这么多年,我依然记得每一个彻夜飞雪之后的清晨,从窗外望去,远处山间田野,河边林间树梢,岸上灌木蓑草,目光所及之处,这朴素天地所呈现给我的,那一片银装素裹、冰清玉洁的圣洁之美。小时候体弱,不得机会常常玩雪,偶尔打一场雪仗,心满意足的回来,脸蛋红扑扑,身体热腾腾,可是未能及时加减衣服,进到室内冷热交替,不免时有感冒着凉的时候。下次遇雪,便更难得放肆尽兴一回了。
从前看红楼梦,不知道第多少回里描述着这样的一幕:薛宝琴穿着红色的斗篷伫立于漫天粉装银砌的雪色里,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多少年了,每每看到或想到雪景,总不忘这一幕美得难以言说的“雪中寻梅”之景、之境。漫天雪白之间的那一抹倾城绝色,和一瓶傲雪凌霜的红梅,点亮了整个雪的世界,因着这纯白世界里的这一点红,整个雪景变得高洁,清新,空灵起来,无论是嶙峋山石,亦或是古寺翠庵,院落里的枯藤老树,门廊勾檐,那些被寂寂白雪掩盖住的亭台楼阁,树木花草,都因着这一抹傲然兀立着的红梅而变得鲜活,仿佛被赋予了特别的生命和浪漫的诗意。借着千百年后的这一堆纸字,文字里的图景和意像跃然清晰于脑海里,仿佛隔着千百年的岁月长河和寂然寥落的时光长廊,你依然能闻到脑海里画面中,拢翠庵古寺外,茫茫雪地中那一支红梅所散发出的扑鼻幽香。“踏雪寻梅花,雪梅同一色。不是暗香来,梅花寻不得”,整部红楼梦,薛宝琴出场次数并不多,却因着这寥寥几句的雪中寻梅,因着这寒雪之神圣高洁,红梅之香清寒艳的意像赋予,令我从此对薛宝琴这一诗词、才情样貌绝佳的女性形象印象尤深,至此难忘。
因此,我对这个素净洁白的雪世界,始终心有一份诗意和美的向往。
武当山的雪自然是圣洁寂静的。
五天四夜的鹅毛大雪之后,随便站立于住所任意视野开阔之地,武当山辽阔天地间,苍茫大地,群山沟壑,视野延绵所及之处,尽被白雪层层覆盖,温柔包裹,漫山遍野一夜之间仿若被披盖上了雪白冬被——也唯有这天地造化之力才有这样的大手笔,整个世界不过几日,便着了这银白素装,连细枝末叶间都未有错漏这雪的装扮——却更显清韵雅意。
于是,像孩子似地撒欢泼落顽笑在这雪地里。雪仗也是有的,不过对手只能是孩子——几日的辟谷,精力自然是和平日有所不同的。同去的爸爸们兴味十足又爱意满满地为孩子们堆了一个大雪人,黄色的帽子,红色的围巾,几缕枯枝做头发。临了修饰雪人面部的时候,满院子的人都被这久违的童趣点燃了覆灭已久的热情,为了这最后的鼻子嘴巴,想尽办法,胡萝卜和手串佛珠都一一被拿来试用,说不出是为了孩子们的期待,还是为了追寻心中那一点点童年的欢趣暖忆。雪日虽冷,心却是暖的。因着外在的彻骨寒冷,我们也许,都更愿意在此刻,深入其心,真诚面对内心那个久经世故沧桑之后的真心本意,也许,都愿意在此刻,穿过心之层层迷雾,拨开现世的冰凉枷锁,去探寻心中那一抹生命之初的温柔暖意。
清冬见远山,积雪凝苍翠。雪后初霁的日子,循着郊野雪地上猫儿鸟儿小狗的浅淡足迹,去探寻这深山里的皑皑雪地。树木掩隐着的山间小路,蜿蜒曲折延伸,却不知几时是尽头。孩子们在身旁嬉闹,世界被白雪覆盖,不见了来时的沙泥尘土,荒草蓑叶,白茫茫的一片,极净却也极静。孩子们的声音响在耳边,似乎很近也似乎很远,可是更清晰地在耳边心间盘旋着的,其实是深深浅浅脚踩雪地传来的嘎吱声。一声声,不轻不重,恰恰好,可以在心间回荡。举目四望,极远处是莽莽苍苍、暮雪沉沉的群山,再近,则是山冈里寂寂分明的梯田茶园,近处是乱树杂生的山地斜坡,眼前的积雪路,似乎是此时唯一可以平稳通达至彼端的一条道路了。心里隐约升起一个想法,走吧,走吧,沿着这蜿蜒小路,一直走下去,是不是能一直通达至生命的源头,那里,可有我心之所向之境?
继续前行。临到一处山腹之地,视野开阔起来。辽阔平缓的起伏群山,以苍莽的山地之姿,向我们呈现出了一幅壮阔的山雪之景:白雪积掩,苍翠其间,莽莽群山,千里河山,皑皑冬雪,峥峥苍松,山岭空空,四野无人,目之所及,寂寥无声。连绵起伏的群山,如一副山水泼墨之画,苍劲写意,大气凛然,于视线所落之处,缓缓铺陈于眼前。如果同以女性来比拟南国雪景与这武当巍峨群山间的雪景,南方的雪景便仿佛娇弱堪怜的秀丽美人,不堪雪之重饰,虽有十分之美,气质或许稍显怜弱了些。而武当山的雪景,却仿佛带着红妆的英姿美人,飒爽英气迎面而来。然而,我更愿意用男性来比拟武当山的雪景,因为当我站立在苍雪妆裹着的群山劲松之前时,豪迈之气油然而生,那一刻脑海中唯有“北国风光,万里雪飘,千里冰封……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雪乱飞,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斗龙”等豪情万丈的男儿词句。心胸也随之开阔了然起来,满山遍野的寒雪清冷之气涤荡心间,洗尽心间的陈思杂绪,苦闷烦扰。
远处深山峻岭间,禽鸟高飞之处,可否有一处雪白圣洁之地,那里鸟兽无踪,人迹罕至,冬阳垂怜,那里,寒山隔钟远,野雪不留踪。待到春光迟迟,春意融融,那一片雪白,在春光和盛之时,缓缓融化,悄无声息,渐次浸润至泥地深处,大地之怀。
便如这人心深处,是否各自留有一片纯洁之地,那里安宁祥和,光华满室。或许清冷孤寂难觅知音,却依旧保有人之初生所携的,温暖纯净,赤子之心。
愿,野雪不留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