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8日,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母亲,看到护士们在病房里各种焦头烂额的忙碌,吃力而欣慰地对我说道:“干护士这行真辛苦,女孩子还是当教师最好!”
母亲是家里的长女,也是家中唯一目不识丁的孩子。在三四十年代的中国,外公外婆把大舅和二姨培养成了端着铁饭碗的知识分子,是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为了哥哥和妹妹能够安心地待在学校上课,也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善良的母亲自愿放弃了受教育的机会。未迈进学堂半步的她,特别崇尚科学重视文化,对于我们这一大群子女,她总是尽心尽力地教育,竭尽所能地培养。而长大后的我,能够站在三尺讲台上给学生们传道受业解惑,成了母亲的慰藉与骄傲。
我轻轻地抱着母亲,安慰着她,让她好好休息,内心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我小时候胆囊炎发作,疼得死去活来时,母亲总是紧紧地抱着我,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样。
小学二年级那一年患了胆囊炎,可怕的病魔折腾了我整整六年的时间。每次发病时,胆囊处总会鼓起一团鸡蛋般大小的肿块,要命的疼痛总是让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唯一稍微能减轻痛苦的姿势,是像只青蛙那样把双腿缩起来,将一床的被子堆起来垫在腹部上,身体反趴在着,双手抱着枕头。接着就是各种呕吐,吐完食物吐苦水。那样的痛苦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感受到的。母亲总是抱着我哭,一方面骂自己无能,没办法减轻我的痛苦;一方面要我坚强,说我一定能够战胜病魔的。
那些年,为了我的病,母亲做了很多努力。听说镇诊所里有医治胆囊方面的专家,她就带我去诊所;听说她小时候的玩伴当了县医院的院长,她就带我去给院长伯伯把脉;听说民间哪个村里的赤脚医生有治病的偏方,她就想方设法带我去偏远的农村;听说上海的名医到县里来开会,她几经周折托人找到了名医下榻的宾馆......
只是母亲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我依然隔三差五地发病,依然疼得哭天喊地。当母亲发现所有的医生都根治不了我的病时,一向崇尚科学相信医学的她,居然开始迷信起来。为了我,她开始学会了求神拜佛,带我去庙里看神医。
听说每天早上的第一支签是最灵验的。天刚蒙蒙亮,她就把我带到了寺庙里,示意我跪下,让我把双手放到供桌上,请神灵为我把脉。自己则取出签筒,口中念念有词地摇晃着签筒,直到签筒里跳出一只竹签来。她用抽到的药签跟庙里解签的神婆换了一张药单,接着虔诚地添上香油钱,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脸上交织着希望与忧伤,牵着我的手走出了庙门.....
事实证明神灵也无法减轻我的痛苦。直到初一下学期,我的胆囊炎转化成了胆结石,做了手术,我才彻底告别了胆囊炎这个恶魔。从此母亲的脸上有了往年少见的笑容。
术后的营养补充极其重要,在这方面母亲一直是个有心人。那一年,我一日三餐的伙食跟哥哥姐姐们都是不一样的,全家人都吃大锅饭,唯有我吃了整整一年的小灶。经过一年的用心调理,我的体重也由术后的60斤,变为正常同龄人的80斤,也开始跟同学们一起上体育课,一起过有说有笑的日子......
等我毕业参加工作后,才了解到当年身边有很多人都认为我患那么重又医治那么久的病,存活的希望是极为渺茫的。而身患重病的我却一直认为死亡离我很遥远。回头仔细想想,当时年幼无知的自己存活的意念,跟母亲想方设法四处奔波带我看病,一心想从死神手里把我拽回来的欲望是分不开的。或许正是弱小的母亲身上暴发出来的那股爱力量,让死神望而却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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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护士这行真辛苦,女孩子还是当教师最好!”那一刻,不曾想到这会是母亲今生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她的意识还清醒着,只是已经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 她竭尽所能地绕着已经明显僵硬的舌头,试图努力地表达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的音符。
我安慰母亲,不要着急,好好休息。却无数次哭着向上天乞求,向神灵祷告,求他们放过母亲,再给我些日子,让我来好好孝顺母亲,哪怕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要她还在,我就可以永远是她长不大的幺女。
可是子女之爱怎比母爱,母亲的爱换回了我的健康,我的爱却无法留住她的生命。十天之后,母亲走了。她走时,我正站在教室里的讲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