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开始尝试正念的原因可能都一样,因为觉得不快乐。
每一日,每一刻,每一分力气,都用在完成任务清单。一睁眼就会想起一些本该昨日完成的事项,再盘算一番几日后必须赶上的死线,然后整个人觉得压力山大乐趣全无,吃饭如同嚼蜡,赶路仿若行尸,喝咖啡就像咽苦药。
在不快乐的日子里,奇怪的是仍有两件事永能令我开心。第一件是哼着歌洗澡,第二件是听着音乐做家务。温热水线倾下,歌曲节奏响起,那一刻我心无旁骛,过去无需痛悔,未来不必担忧,当下我只专注于清洁自身或房间。
那一刻,就是“正念(Mindfulness)”——虽然我当时还从没听说过“正念”这个词,对相关研究也一无所知。我唯一知道的是,做那两件事时,我的愉悦感与成就感双双满点。
在从“神秘界”打入“研究界”的过江龙中,“正念”可能是最成功的一尾。上世纪70年代,乔恩•卡巴金(Jon Kabat-Zinn)教授开始研究用正念冥想舒缓压力,并给正念下了个官方定义——“以一种特殊的、用心的、专注于当下、不加任何判断的方式集中注意力”。到了近十年里,正念因为能有效提升情绪、注意力、工作记忆等等,更是一跃成了神经认知与临床心理的热点,连美国国防部都投资让海军士兵尝试冥想 ——还好,正念并不需要皈依佛教,你要做的仅仅是随时提醒自己,思想和情绪只是脑中的过客,绝非现实世界的全部内容,而“控制思想和情绪的能力”就像“控制肌肉和关节的能力”一样是可以锻炼的。
怎么形容 “正念”那种状态呢?也许就像无忧无惧的孩子看到花园,花草树木,蚁穴鸟鸣,一切都令他好奇着迷。视听触嗅味,各种感官发出的信号毫无滞涩地直达大脑,于是他能看到美景,听到风吟,嗅到草香……那一刻,他既不为昨天错过的蛋糕而懊恼,也不为明天能否吃到冰淇淋而忧虑,更不会思前想后终于得出“我真是个什么也得不到的倒霉孩子”这种结论。
不幸的是,随着成长,我们中的许多人已失去了那种状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状态——“无知无觉”,或者叫“分离(dissociation)”状态。靠着它,我们能把自己的感受全然压制,比如假装自己的恐惧和焦虑不存在,然后完成那些令我们不适的事情:同场竞技,重大考试,当众演说,相亲面试……这种很管用的能力帮我们攻克了一个个人生目标,只有一个重大缺陷——我们没法子选择性地镇压感受,无视当下的痛苦的人,也难以感到当下的快乐。更糟糕的是,被压制的恐惧和焦虑并不会消失,反而会暗暗生长,一旦壮大到难以压制,它们就会反噬我们,带来严重的情绪问题。
“感”而不思则罔,思而不“感”则殆。如果只感受当下而懒于思考,便会茫然无知。如果只穷思竭虑而不感知当下,便会疲倦痛苦。正念并非万灵药,只是一种“感受当下”的努力。一旦深陷自己的情绪与思路——也就是俗称的“钻牛角尖”,不妨试试将自己的状态从“分离态”向“正念态”方向移动。洗个手,感受水流的温度。喝杯咖啡,感受齿间的芬芳。慢慢走一段路,感受脚与地面的每次接触。开启五感,接受一切体验,全神贯注地投入任何当下正在做的事情,然后你会发现日常生活中更丰富的一面,哪怕只是打字时键盘发出的清脆声响。
而我所知的最完美的关于正念的故事,来自一张相片。
摄影师布兰登•斯坦顿(Brandon Stantion)创办了一个极受欢迎的摄影项目 “人在纽约”,他来到纽约街头,询问一个个陌生人,“你介意我为你拍几张照片吗?你愿意告诉我你的故事吗?”然后他将这些人物照放到网上,配上三两句相中人的故事。一天的照片是一个苹果脸大眼睛的女孩子望着远方微笑,文字则是很简短的一句话,“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着我的左耳正在变聋这件事,以至于差点忘了我的另一只耳朵还是完好如初。”
(已发表于《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