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姥姥已经认不清人了，还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曾经身材富态的老太太，瘦的一把皮包骨。我拨电话过去，妈妈说姥姥在昏睡，过一会儿又说：“我帮你去看看，但你不能哭”。那边接过电话的姥姥半天都没说话，妈妈把声音又调大了一点。我说：“姥姥啊”。她在那边非常微弱的应了一声，弱不可闻的一个：“嗯”。我这边眼泪唰一下就流了下来，不敢大声哭让她听见，把话筒拿远，狠狠的眨眨眼，清清嗓子，然后继续。她那边可能是好久没有听到声音，又吃力的“喂”了一声，明明是仰声调的字眼，却像是弧线抛落的石子，连尾音都好似太远，听的不真切了。我不敢再开口，怕颤动的语调出卖了恐惧未来，恐惧结果的内心。我急匆匆的挂断电话，心中想的只有一句话：“她不能再陪我们走更久了”。

                                                                  （一）

高二那年，我回家发现妈妈哭成泪人，我在一旁无奈的看着，以为她又看了什么伤感的小说受了刺激。可妈妈却告诉我，老姨带着总咳嗽的姥姥去医院做身体检查，查出了“肺癌”。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愣住，完全不相信这种病会生在自己亲人的身上。接着便是追问妈妈：“已经确诊了么？”得到的结果是肯定的。

讲真的，直到现在我都不愿意去相信姥姥生病的事实，如果我能预见到一件事情将要发生的结果，我会去逃避，而不想面对。

可我知道我记忆里那个富态坚强的老太太已经逐渐远去，直到她藏到一个我们都找不见的地方，化作天上的一颗星星。

小时候我几乎是被姥姥照看大的，童年里的许多事情我都已记忆不清，却总有一些片段，会在不期然时浮起。我记得大雪隆冬的冬天，我站在姥姥家的窗台上，用手指在上了霜的玻璃上画圈圈，霜消融了，透过窗子便能看到外面。那时我执着的以为，天黑下来妈妈就就会来接我回家，所以无论姥姥和姥爷说什么我都不肯下来，然后看着夕阳落下，看着夜幕低沉，看着姥姥家窗外的小彩灯一串串的亮起，连厚厚的雪地上都被映出五彩斑斓的色彩，可是妈妈还是没有来接我。于是我又哭又闹，想家想妈妈。姥姥和姥爷怎么劝都没用，他俩就抱着我坐车回家。那时姥姥去浴室的时候，摔了一跤胳膊上还打着石膏，可我只要一哭，她就一直抱着我，在怀里摇一摇晃一晃，知道我渐渐睡去，她才小心翼翼的放下来。

那时妈妈还没辞去工作，爸爸在丰满跟着施工队几个月都不回家。我就在姥姥家呆着，楼前楼后也没有我认识的孩子，就一天天的坐在长沙发上看《还珠格格》，整部的《还珠格格3》都是在姥姥家看完的，不过那时候都已经小学五年级了。姥姥家的大床下头，是一个打通的柜子，有时候她一出门洗东西，我就嗖一下子钻进柜子里，然后从里头把柜门关上，等她进来找不到孩子时，就会屋里屋外的团团转，问姥爷:“你看到小洋洋没，我就洗个水果的功夫，怎么孩子就没了？”这时我总会猫腰躲在柜子里嘿嘿嘿偷笑，不过声音太大，还是会被抓出来。这种把戏经常上演，后来等我大了，果果每次拉着我玩捉迷藏时，我才知道原来姥姥不是找不到我，只不过是陪着我玩而已。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听故事，在家时，妈妈总是买上许多故事书，什么《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伊索寓言》、《成语大全》听的次数太多，我都能绘声绘色的给人讲一段了。于是每天晚上入睡前，姥姥总会挑一些我没听过的讲给我听，不过她的故事充满了怪力乱神。捡几个我记忆深刻的说来听听。

“从前有个卖货郎，他总是拿扁担挑着两筐杂货走街窜巷的卖。因为他的货物美价廉，所以各家的小媳妇大姑娘都特别喜欢他，每次卖货郎在外头一吆喝：“卖货咧”，大家都会赶紧出来挑胭脂水粉，生怕去晚了就拿不到了。有一天卖货郎又来卖货，见到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媳妇，头上别着一朵红花，卖货郎赶紧把最好的胭脂都拿出来了，小媳妇特喜欢就全要了，可是付账的时候她说：“诶呀，我忘带钱了，你等我回屋子去给你拿吧”。卖货郎自然同意，他目送着小媳妇进到屋里，可是好久都不出来，他赶紧去敲门要钱，可是开门的是个老太太，她说：“我们家就我和老头子，哪有什么小媳妇”，卖货郎不相信，怎么可能就是你们家，说着就要闯进门，结果还没进去，就发现在门口摆着一把扫帚，旁边还有散落的胭脂，更可怕的是，扫帚上别着那朵小媳妇头上的红花”。

还有：“长白山上以前有许多人参娃娃，长得白胖白胖的，好多人去挖参，但是人参娃娃会逃跑，所以找到人参时要先给他栓个红头绳，这样他就跑不了了”。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狐仙报恩，黄鼠狼成仙，砍开大葫芦发现里头是个孩子，以及走夜路听到有人喊名字不能回头，不然肩上会少团火等等极具中国乡土风俗的故事。

说起来，我打扑克，斗地主，玩麻将也都是我太姥和姥姥教的，真的是在陶冶情操和培养兴趣爱好方面下了大力气培育的啊。

（二）

姥姥是个老裁缝，虽然年轻时还当过一段时间小护士，但还是当裁缝的时间比较长。小时候我的好多衣服都是姥姥给做的，裙子尤其多。我还记得我有一条大裙摆的长裙，白色底上面满是黄色的向日葵，特别好看。我妈妈带我去外面玩，好多人都问是在哪里买的，这时候我妈都特骄傲的说：“自己做的”。我看过姥姥打板，一堆纸片裁成袖子，裤筒的样子，然后拼拼凑凑就成了一件漂亮的衣服。除了裙子外，还有小被子，我有一条被子是姥姥用各种各样的小布头拼出来的，特别好看，也相当费工夫。后来果果出生，姥姥也给她做了一床。真心觉得我们姐妹三个都好幸运，即使在商品售卖无比发达的今天，依然有人肯耐心的一针一线用密密麻麻的针脚，替我们缝出一床“亲情牌”被子。

从小到大，我和姥姥都特别亲近。初中时，总是忙着学习忙着考试，去姥姥家的次数就不多了。但姥姥只要有时间都会来看我，姥姥家门口过马路就是大润发，每次她来看我，都会拎着她一个烟色的布兜，布兜一放下，我就飞扑过去，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好吃的。那时候士力架刚出，好几块钱一块，我不舍得买，就委婉的和姥姥表达：“这个里面都是花生还有巧克力可好吃了，你买块尝尝”。姥姥自然心领神悟，每次都会买几块带给我，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好，那时士力架做活动，中奖率奇高，姥姥带给我的士力架百分百中奖，每次看到“再来一块”的字样，我都乐得手舞足蹈，恨不得搂住姥姥猛亲几口。

（三）

初中时爸爸去青岛，第二年妈妈也跟着去了。这边我没人照顾，妈妈的干洗店也需要有人接手，刚开始奶奶和姥姥都在这边帮了几天，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后来老姨姥过来接摊，姥姥就在这边一直陪着我。那时我还小，情绪比较敏感，妈妈最开始离开的几天，我还没什么感觉，可是时间长了，受了委屈或者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总是特别想妈妈。

我那时有个书房，其实就是外接的一个小长条，地上铺了两块做仰卧起坐用的那种军绿色垫子，当年刚流行郭敬明，我一难过就去翻《1995-2005夏至未至》，然后看的双眼通红，姥姥看到了，我就说是看小说看的，其实是心里难过，不想在外面显露而已。大概性格里敏感的一面就是那时候形成的。

不过姥姥的照顾的确是无微不至，毕竟是隔辈儿人再不骄纵，也难免宠着。每天我一放学回家，姥姥就拎着钱包，问我“洋洋啊，想吃什么，姥姥去市场买”。她一说这话，我就想起小说时，爷爷突发脑溢血，妈妈去医院照顾了一个多月，我被放在姥姥家照顾，那时我挑食挑的人神共愤，到饭点坚决不吃饭，偏偏晚上十一点多，睡一觉饿醒了，起来要汤喝。姥姥和姥爷就好脾气的起来，给我做西红柿鸡蛋汤或是紫菜汤，差不多天天都会闹这么一出，但也从来没人为这事儿凶过我。

其实姥姥的脾气不是很好，但我倒是没这么感觉过，可是我二姨也好，妈妈也好，一发起脾气，事后就会说全随了我姥姥，为此不知闹过多少次不开心。起先我也会感到不解，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妈妈总是对别人家的孩子那么有耐心，就好像我叫十分妈妈，她才会回我一句，可果果叫一声大姨，我妈妈就立马跑过去一样。

不过现在我想通了，大概是人们总会对最最亲近的人不加掩饰，也毫不保留。这显露出的一面，有令人如沐春风的，也有难以接受的。这不过是在对方无私馈赠时,附带的一点小毛病而已，然而习惯于接受对方馈赠的我们，把“好的”当做是理所应当，却对坏的一面斤斤计较。这斤斤计较的过程，伤害了我们自己，也伤害了爱你的人。

（五）

姥姥刚生病，家里每天都担惊受怕的，各就各位进入寻医问药模式，我每次给她打电话，都怕自己搂不住情绪，都要先哭一场缓和缓和，才敢和她说话。可等时间久了，大家许多时候不提起，都会忘记了她是个病人。这与姥姥强悍的性格是不无关联的，秉承着“轻伤不下火线”的老太太，执掌了一辈子家中的主厨地位，在生病后也未曾放下过锅铲与大勺。家里人总是劝着她，歇一歇、歇一歇。老太太眉毛一挑、眼睛一瞪：“歇什么歇，我又不是干不动，我心里有谱，你们可别管我”。我给她打电话，也不必先偷偷的哭一场了，每次她那头都是中气十足的回复我：“哎呀，我没事儿，你不用总惦记我，倒是你养好身体，成天别学那么晚，累死个人”。

家里寻思姥姥一把年纪了，许多地方还没去过，总是趁着我和妹妹放假，便一家全体出动，到处玩玩。姥姥也总是走的飞快，从不赘脚。遇到什么好看的风景了，还会拉着妈妈他们，拍好队形吆喝我们小的：“来给我们拍张大合影！”。

我20岁的时候，舅舅家的弟弟又出生了，当了一辈子姥姥、姥爷的老两口终于也被人叫了会“奶奶、爷爷”。我每次给他们打电话，说不了两句，那边就要逗逗孩子，“来辰辰，快和洋洋说两句话，叫’姐姐’，你跟我学’姐……’‘姐……’”。

这时候，我就更不相信我姥姥是个有病的人啦，不过也因为她生病，我懂得了要珍惜与家人相处的每分每秒。

去年暑假，我们带着姥姥去香港，距离过年时的见面，又已过去半年，我们几个在广州会和，我和老姨守在国内抵达的出口，没见到姥姥前我还和老姨说：“你看最富态的那个老太太就是我姥姥”。

富态的老太太没守到，来了个偏瘦版的，惊了我俩一下子。

半年没见而已，姥姥瘦了有40斤，过去喝了多少肠清茶都无动于衷的大肚子，甩掉了圆滚滚的模样，以前肉呼呼的脸蛋也出了尖下颌。我还同她开玩笑：“你这是减肥几十年，终于见得曙光啊”。其实当时心里清楚的不得了，她这是病情恶化了，但我们谁都没戳破。

在香港呆了一周，经典的景点都看了一遍，准备去澳门的时候，果果发烧热的厉害，老姨和妈妈就不想去澳门了，我说要带姥姥去，她说腿痛不想去，我还有些恼火，觉得都到香港了，澳门那么近怎么就不能咬牙坚持去玩一圈儿呢。我在浴室闷火，妈妈推门进来，说你姥姥最近总是觉得腿疼，我觉得……

就好像一盆冷水直接从头上泼下来，虽然不懂得专业医学知识，但是癌症后期的骨转移我知道，恼火全都变成羞愧，尤其是生病中的人更加敏感。但我依然选择了逃避，也是仗着宠爱便有恃无恐，压根没想到要去道歉。过了大半年，还是过年去福建，有一次我们聊天提到了这件事，姥姥说“那次没和你去澳门，虽然后来还是去了，但我觉得你自己去玩，就是在和我置气，我难过了好久”。

有时候，不解释，对于爱你的人而言，也是一种伤害。

今年年初我们一家人去巴厘岛，姥姥又清瘦了些，好在起色不错。只是相比于以往，少了些精气神。她甚至不再像从前那样随时来一觉，更多的时候，她都在望着窗外放空。游玩的行程很赶，她特别累时，也一声不吭。从来没听她叫过：“诶呦呦累死我了”或者其他。她一直就在我们身后默默跟着，我妈妈陪在她身边，那时她大概是身体疼痛影响情绪，变得比较焦躁，看什么都不再如以往般有耐心，不管之前见过，没见过，看两眼就站到一旁了。我凑过去和她说两句，她也不抱怨或者催促，就是那样静悄悄的站在那里，我们说“走啦走啦”她就跟着启程。

我唯一听到说过的几次就是“头痛”、晚上睡不着因为“腿痛”。我们都猜测是癌细胞转移到脑了，后来回福建带她去拍片，发现并不是，不过那时她电解质失衡已经很严重了，什么都不想吃，形容越来越消瘦。

我们从福建回来的第二天，二姨打电话说是姥爷突然生病住院了，妈妈去照顾了一个月。刚回来没带上一周，姥姥情况又恶化了，紧忙又飞回去。我和老爸自嘲是留守儿童，特别想妈妈的时候，我也爸爸说。爸爸说，我也想你妈妈，不过照顾姥姥本来就是儿女的责任，如果陪伴在姥姥身边，说明姥姥还在的话，我还是希望你妈妈能多陪伴一阵。

好像藏在姥姥家大床的柜子里，还是昨天的事。但眼见着，我都要大学毕业了。妈妈看到我写的杯盏系列，里面好多关于过去的回忆，她说有时间你也写写姥姥吧，让她看着乐呵乐呵。我听完了好久都没说话，我不是不想写，而是不敢写。因为只有失去的东西，才需要去怀念。而姥姥之于我，我之于姥姥，我不想要怀念，我想要长久的陪伴。

我想要回到过去，还是在姥姥家，有一张带柜子的大床。不过这回不是她找我了，而是我找她。我知道她在哪里，我会装作找不到，可是只要我一拉开柜子，她就会在那里，然后笑呵呵的对我说：“啊呀，被你找到了呀”。

时间会流逝，人也会老去，可我不想同你走失，你就在那里，笑呵呵的等我找到你。然后说：“啊呀，被你找到了，我们这回藏哪里呢？”

2015.6.12愿一切安好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

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

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_《圣经-传道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