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当时不大在意的事,事后看却影响了自己的一生。
比如大学四年,就那么漫不经心地过来了,但现在看来,后来这三十年的很多事,无不打上了当年的烙印。我说的不是知识——当年没学到什么东西,现在也是惭愧得很;学历文凭更是不值一提——那些没有学历文凭或者是拿假文凭的,并不一定比你我混得差。我想说的是大学四年,正是自己的青春期,对个性性格的型塑,乃至价值观审美观的形成,都是一个极其关键的时期。自己自由散漫的个性,无疑与当年所耳濡目染的那种氛围有关。甚至自己对某一款女性的偏好,都可以找到当年某位女神的影子。可以这么说,自己后来悲喜交集的生活,都与那看似平淡无奇的四年大学生活脱不了干系。
其实这些都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当年的那些人。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我们不远百里千里地赶赴一个地方,或许就是为了此生的相遇,而这样的相遇,可能从此就决定了自己的一生。这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同学同窗的概念,而成了自己生命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至少是终生难忘的记忆。
在这里我就不去回忆那四年当中的人与事了。记得十多年前北漂的时候,我曾拉拉杂杂地写过一篇《我的大学我的青春期》,那是有感于一次北京西师校友聚会。此次毕业三十周年,我更感慨的是漂在重庆的日子。
毕业不到两年,1990年,我便开始了在重庆的漂泊,——虽然至今也是在重庆漂泊,但与当年的日子比起来,现在真算得上是安居乐业了。那几年,我在重庆属于没有稳定工作、稳定收入和固定居所的“三无人员”,直到1994年从重庆漂泊到“天涯海角”,才稍微稳定下来。
之所以会这样漂泊,具体原因不必说,要说性格原因,则与大学时候所养成的一些习气有关。而之所以选择重庆作为自己的漂泊之地,更与大学生活有关。大学四年下来,重庆已经成了除家乡以外让我感觉最为亲切的地方。家乡已经回不去,——我既然已经走出来了,就不可能还像孩子似的赖在母亲身边——而重庆有我的母校,就相当于是另一个母亲吧。关键是重庆还有一群兄弟姐妹。想到那些曾四年朝夕相处的兄弟,我便顺江而下,投奔重庆而去了。
说是“投奔”,好像有些凄惨,其实当年也还是有点被诱惑而去的意思。比如波哥就曾经使用“美人计”,说是要把我“搞”到重庆去。我也就这样到重庆来了,当然主要是冲着波哥说的让我去当“记者”——这在当年,是多么高大上的营生啊?虽然后来已经被人戏称为“妓者”了。
不管是当年的“记者”,还是后来的“妓者”,自谋营生那是免不了的。但我却资质平平,生意不怎么看好,因此也就经常为了“明天的早餐在哪里”而忧心。我现在这样说,一点也没有抱怨波哥的意思,因为波哥他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终于明白自己究竟有多少能耐,能不能凭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现在我至少还是活起的。
说是自己养活自己,也不全是,因为免不了要到处混吃混喝蹭饭吃。蹭得最多的地方是小明兄和健哥那里。小明兄每个月的工资,估计有一小半是被我吃喝了的。我现在对小明兄煮的鸡蛋面都还记忆犹新,觉得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鸡蛋面。一大钵瓢儿白煎鸡蛋面,连汤汤水水都要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我俩就坐在宿舍的窗口闲扯,顺便打望对面窗口的厂电视台的漂亮女主播,觉得日子还是很美好。
当时我寄居在猫儿石小明兄的单身宿舍里,除了各自的上班时间,我俩经常泡在一起。他是一位有志青年,正复习考研,在他西啦咔哇读日语的时候,我便躺在床头读小说。他被他的理想激励着,我也沉浸在自己的幻象世界里。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励志多么美好的一幕啊。更美好的是,我们每隔一两天,便可以去职工澡堂洗个热水澡,然后敞着衣衫趿着拖鞋在马路上漫步,一边五音不全地吼歌,真有点“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意思。
除了猫儿石,健哥所在的青草坝也是我常落脚的地方,特别是小明兄北上京城之后,我就只有住在青草坝健哥的单身宿舍了。不过健哥的宿舍却有些阴森恐怖。我不知道健哥是受了什么刺激,他竟然用毛笔蘸墨汁,在宿舍的粉墙上手绘了一幅壁画:一个硕大的骷髅头,农药瓶上那种造型,两边还配上文字:寒潭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真是够冷的了,让人心头不禁要打个冷颤。当时没电风扇,更没空调,也许这是一个夏天防暑降温的好办法。住在这房间里,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金庸笔下的古墓派高手。
但健哥宿舍的风景却绝佳,真正的江景房,虽然不过是十来平米的斗室,两张单人床,一桌一椅而已。早晨站在窗前,可以眺望江对岸的朝霞,看江上往来的各式轮船。那些船还鸣着笛,用扩音器招呼对方:“幺洞拐,把你的屁儿甩一哈,我好梭进去。”幺洞拐就是107,是对方船的编号,它们正在码头边靠岸。听着这喧腾的声音,看着这繁忙的景象,看着这满天的彩霞,心中不自觉地也会升腾起一些喜悦和希望。
健哥那时在厂办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据说还深受领导器重,我也因此顺带沾了些光,因为总有些不大不小的酒局,在他可以带外面的哥们儿参加的时候,便把我也一起叫上。我为此还与他厂里的几个哥们儿混得很熟,甚至还做了一单小业务。
更多的酒局则是同学之间的“轮流坐庄”,有时候也“打平伙” 。这样一来,几乎每个周末我都可以“流窜作案”。除了健哥和小明兄那里,还有溉澜溪文学哥哥那里,江北茶园仲义兄那里,特别是江北城喻言兄家里。
那时喻言上班在江北城,家也住江北城。他和父母住在一起,因此他那里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他妈妈很和善很好客,把我们几个同学都当娃儿看,让我们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家里。喻言兄又有一手好厨艺,因此他家里成了我们改善伙食的地方。我第一次看喻言兄烧鱼,看得我目瞪口呆。杀鱼,去鳞,拉刀花,抹料,那一套动作和流程,娴熟至极。一条红烧豆瓣鱼上桌,迅速被我们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副鱼骨架呆在盘子里,依稀保持着曾经作为一条鱼的姿态。
记得有次我和小明兄在喻言家里吃饱喝足,又闲坐着神侃鬼扯,从他家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了。我们步行到江北城转盘坐中巴车,上了车,我俩一掏身上,一共只有一块钱。那时从江北城到观音桥是每个人一块钱,五角钱只能坐到五里店。我俩便只好坐到五里店,然后下车步行。我们从五里店走到观音桥,又从观音桥走到猫儿石,走回天原厂宿舍的时候,已是半夜两三点钟了。当时是夏天,我们穿的是塑料拖鞋,拖鞋的趿拉声在夜里空寂的马路上回荡,加上我们一路说笑,也就不觉得寂寞难捱,甚至把这几个小时当作了夜里的漫步乘凉。现在想来,不知当时哪有那么多话说,而一路上究竟说了些什么,现在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但这二三十里路走下来,我们也早已浑身汗唧唧的了,而且还有些脚𤆵手软。幸得当时人年轻,也没觉得是多大回事。
回过头去看,人生的很多事,也就那么回事。当时觉得是一回事的事,也都成了一种经历。若是没有这些经历,人生不知又要单调乏味多少。而这些经历,正如一壶老酒,它在记忆的窖藏里,只会历久弥香。
也许这就是人老了的表现吧,现在我会时不时地沉醉于回忆之中。特别是文学哥哥小明兄喻言兄波哥健哥,都先后离开了重庆,奔赴他们的锦绣前程。这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事,但对我而言,总是难免会有一些感慨甚至是感伤。有时候我开车经过猫儿石,经过青草坝,经过江北城,经过溉澜溪,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的那些岁月,虽然那些地方早已不复旧模样。仅仅是一个地名,都会让我感到亲切,让我温暖好一阵子。
各位兄弟,趁现在还走得动,还是多回来走走吧,我随时在重庆等你们喝酒。
2018.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