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登机。

        只有她一个人去青岛，她要去找一个曾救赎过她的人。

        那个人是安。

        安像故事中走出的女孩，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单薄的身子，柔软的发，是林喜欢的类型。

        林提着跟了自己十年的旅行箱，走上飞机。

        安才十七，高三生，学的美术，那是林一辈子的梦想。她天赋很高，但父母因她优异的文化课成绩坚决反对林走艺术生这条路，林高考，考中清华，只为能远远观望美术系的那些自由而快乐的，鸟儿们。林只能当玫瑰，她没有夜莺可以飞翔的翅。

        高考完的宴席，平时不联系的亲戚也来蹭饭，说些老套的祝贺，林早习惯这些可怜的笑脸，只管淡淡微笑，她累了。

        父母与亲戚们大谈特谈教育子女的方针，当说到“当时让她放弃走艺术生这条路真的太正确了”时，林不受控制的大哭。

        林没有父母口中那样完美，亦没有外人眼中那么坚强，她太累了。

        林或许根本不是一个乖女孩，她谈女朋友，她的女朋友是安。

        安喜欢林的文字，她视林为自己文字的目标。安写了三页信纸给林，林一看到安娟秀整齐的字迹，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安。

        林暗示安，安却干脆地答应了林，于是他们开始交往。

        上个暑假，林去找安，她们在八大关看海，然后手挽手一起吃海鲜喝啤酒，再一起回林住的旅店。

        “叔叔阿姨那边……没问题吗？”林问。

        “别提这个，她们不管。”安叹气，“林，我能和你在一起一晚吗？我不想回去了。”

        “你也许会付出代价。”林搂过安的腰，暧昧地说。

        “我不怕你。”安眯起眼，踮脚亲吻林的眉毛。

        林抱住安，“我喜欢你。”她带着哭腔，“我爱你，安。但只有等你十八岁时，我们才能真正互相拥有。”

        安感受到脖颈处冰冷的、潮湿的愁绪，压得她喘不过气。

        “你醉了。”安亲吻她的泪痕，“你看，你和我现在就是互相拥有着的。”

        “明年夏天，我还来看你。”林说，“我喜欢这里微咸而潮湿的夏。”

        林看着面前的安，眼中尽是似水柔情。安突然被林感动，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安点头，她安静地看着林漂亮的眼睛，轻轻抚摸林凌乱的短发，她的发直而硬，安的指尖微微发痛。

        两个美艳的生命就这样在一间窄小的卧室里紧紧相拥，美好而，亲密无间。

        尔后，分别、哭泣、不舍、承诺，一切都那么俗套。

        回到现在。

        林在飞机上写字，比喻安是歌声美丽的夜莺，她只为一朵涌动着暗红色香气的玫瑰歌唱。

        她喜欢写故事，只是不喜欢写结局美好而安稳的故事。

        所以等飞机降落时，她停笔，不再写下去。

        林下飞机，一个人打车扛行李，去酒店登记，一气呵成，仿佛是这个城市的老客。

        她笑，深吸一口青岛夏天咸湿的空气，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像是去年安耳边的味道，一点没变。

        第二天，安来找林。安穿浅色吊带，皮肤晒成诱人的蜜黄色，散发着十八岁的女孩子特有的青春气息。

        “林，我考上清美了。”安笑着说。她喜欢咧开嘴巴笑，眼睛眯成弯月亮，肩带因肩膀兴奋的抖动而滑落，露出未经别人侵蚀过的，纯洁而白皙的肌肤，不禁让人想起海边少有的纯白色沙滩。

        “真厉害，”林拼命忍住泪水，“祝贺你，我的安。”

        “姐姐，姐姐，”安开始担心，“你怎么了，林。”

        “要是我也是夜莺，该有多好？”林看着安的肩，自嘲，“可我只能当玫瑰，玫瑰有什么好？除了能有你这样的傻瓜夜莺爱着我，你说说看，玫瑰能有什么好？”

        “林，我不会离开你，所以也请你相信，有夜莺爱着的玫瑰，是全世界最美丽而幸福的玫瑰。”安吻去林的眼泪，轻抚林的后背，她发现林有很美的脊椎骨，精致的仿佛一捏就会破碎，却异常坚硬，拥有着能与外界一切事物抗衡的勇气。

        安惊异于林的美丽，正如夜莺迷上玫瑰的暗香。

        可林推开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我们分手吧。”林说，“我可以接受任何一个孩子考上我梦寐以求的美术系，可为什么，偏偏是你，只有你不行……对不起。如果不是你该有多好……”

        安没有说话，她在发抖。

        “我可以选择……别的学校。”安的声音都在颤抖，“林，不要离开我可以吗？”

        “我就只有你了。”

        林摇头：“不可以，安。请你带替我，好好在夜莺的世界里，活着。我会很高兴，我会一直爱着你。”

        安大哭，她紧紧抱住林，请求她不要离开，林也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沿上，像一座美丽而孤独的雕塑。

        安最终还是走了。

        “林，我会恨你。”安说，“你就这么草率地因为我考上清美而结束我们两年的感情，你会后悔。”

        安没有听到，在她关门后，林的呜咽。

        林也没有看到，安在门口蜷缩着睡了一夜。

        林通宵写完了《夜莺与玫瑰》，意外的，她选择用喜剧的结尾。

        多年后，安结婚生子，生活中再无林的消息。

        夏天，安带着女儿去书店，女儿跑去看童话书，她便无聊地乱逛，鬼使神差般，在书店的角落，她看到一本落灰的《夜莺与玫瑰》。

        安心里一震，安慰自己这不过就是一部童话。她拿起那本书，没有看作者和序言，直接从正文部分看起。

        不用猜了，安想。她已泪流满面。

        安仍没有看作者的名字，把书放回原处，整理好情绪后带女儿付钱。走出书店，她看着女儿和自己紧紧牵着的手，突然发觉自己从未恨过林，只是想在林面前逞强，小孩子一般。

        安轻笑，和女儿迎着夏日咸湿的风一同走回家。

        她想，也许她可以和林像朋友一般好好坐下来聊天。安在电脑前打字，搜索一切关于她的消息。

        林的笔名就是她的本名，2008年发售《夜莺与玫瑰》，大获好评，曾有记者提问这是否与林的现实生活有关，林持否认态度。此后再无出书的打算。林于2015年服用过量安眠药自杀，父母不否认林曾患重度抑郁症。

        “怎么会……”安的瞳孔放大，“林……怎么可能……”

        安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明明以前都是林爱哭，她去安慰。

        突然被谁吻去了泪水。

        安睁眼，看到女儿的小脸，破涕为笑。女儿却开始哭泣，说妈妈要是不开心我也会难受的。她一边为女儿拭泪，一边想，林，你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我吗，你还是没有改掉爱哭的毛病呀。

        安紧拥着女儿柔软的身体，此刻，她仿佛拥抱着全世界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