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大学门口最多的是那些鬼鬼祟祟、眼神飘忽不定的办假证的和去办假证的,两个害怕得全身发抖的人一接触,就产生了能哄骗整个还没有连上网的世界的卑鄙者的通行证。当时老王有课的时候是大学里的三好学生,没课的时候是大学外最浪的假证制造者,作为一个混学生会的,他交游广泛,能够弄到各种证件的原件,满足客户各式各样的需要,所以他生意总是让那些从乡下来的伪证制造者羡慕不已,暗自感叹,造假证还得大学生才能办好。
他并不认为自己这么做是在犯法,用他的话说,造假是为了让人类在这个真实、现实而不朴实的世界更好地生活下去,他是在不能改变人民群众文化水平的前提下,拼尽全力帮助他们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改善他们的物质生活水平,这是一件多么博爱的事情!他简直就是造梦的使者!后来他就办了个造梦工厂。
那时候代写论文的买卖根本就没出现,你要一个学位,一个职称,直接找老王给你办一个就可以了,还写什么评职称的论文呢?那时候的造假,是直接在结果上的造假,是一蹴而就的造假,是酣畅淋漓的造假,是绝不拖泥带水的造假,是如关西大汉,执印刷机、雕刻刀,唱‘大江东去’的造假,根本不像后来那样打着专业的名义拖泥带水。
老王本来也是从贫困的山村里出来的,但他自强不息,不要国家一分钱,单靠自己造假的钱支付了本硕博的生活费和学费。但假证制造的泡沫是脆弱不堪的,老王在人生的最紧要的关头被抓了。
当时他的博士论文通过了答辩,外审也过了,过不了几天他就成了正经的博士了,算是他们这个从民国传承到现在的师门的正式成员了。他准备干最后一票,干完,就去吃皇粮,不再做这种危害社会的勾当。在交最后一次货的时候,他幻想着未来自己能带出一群站在学术圈金字塔顶端的学生,门生弟子遍布各行各业的顶层,自己也成为一个正经期刊的主编,谁给的钱多就发谁的论文,谁不吹捧自己就把他打下十八层地狱,自己终于从流寇变成了坐寇,从游击队变成了学阀……
本来为了保险,他们是约好在一个老小区里交货的。老王等客户的时候,正好路过一个便衣,他看老王沉溺于幻想当中的眼神太过飘忽不定,以为他是飞了叶子,上前就把老王给铐住了。让自己做梦的叶子没找到,让别人做梦的假证搜出来两个,老王被判了三年。
导师什么的在他落难的时候全都失踪了,给他提供过原件的人更是唯恐避之不及,出来的时候,他因为丢尽了老师的脸,已经被自己的师门在给全学界封杀了。一个个在讲台上高谈心性道德的大师名宿,在面对落难的学生的时候,纷纷收起了自己的良知良能,留给铁窗的,只有空荡荡的胜义谛——空谛。三年的功夫,他就从叱诧风云的关西大汉,变成了流落风尘的十七八女郎,只得去唱‘杨柳岸晓风残月’了。他变成了一个补习班的老师,在建新路给别人补数学。但老王并不埋怨什么,进去之前他只说了一句:“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对真实还抱有一点幻想。”
我第一次遇到老王的时候,就是我在他那儿补数学的时候。当时我像所有文科生一样,数学不好,公式记不住,记住了要用错,用对了要算错,算对的时候已经是卷子交上去以后的事情了。为了考上理想的大学,我就去了老王所在的补习班上课。但这基本上没什么作用,老王根本就不管事,上课发两套卷子给你,就坐到一边拿着自己的笔记本不知道倒腾什么去了。所以我去了两个月就不去了。临走的时候老王强找我留了他的手机号,他神秘兮兮地说,现在我帮不上你忙,以后你要写论文啥的只管找我,从大学到博士到评职称,从摇篮到坟墓,一站式服务。
对,那时候老王已经进入到了造假2.0时代,他开始造假论文了。
2
互联网的东风不只吹起了股市的泡沫、中关村的大厦、程序员的秀发,而且还吹灭了假证制造者为了续命给自己点的七星灯,给这个和改革开放一同生长起来的第一批朝阳产业以毁灭性的打击。本来越来越复杂的纸张制造技术就已经让伪证制造行业步履维艰了,现在把证件登记上网的做法更是给这个行业玩了一招釜底抽薪。是不是假证上网一查就行了,作伪证的难不成还能去做一个假网站?假证,现在只能带回村里去忽悠老大爷老太太们了,他们往往是第一批走出农村的假证制造者。
互联网的东风虽然把前浪送上了沙滩,但也吹起了更大的后浪。人类的天性当中就有着对虚幻事物上瘾般的嗜好,文学、艺术、电影、游戏凡此种种皆带有一定的虚假的成分,从这个角度看造假事业,它就像是一个春天里浪漫的童话,永远幼稚而又总是过分成熟的成年人的生活里需要一张假证、一份假论文,就像孩子需要母乳一样,你越是把这些东西从他们身边夺走,就越是会引发一场无休无止的哭闹。
论文造假,风险更小,收费更高,规模更大,危害更大——假证假得纯粹,假得滑稽,假论文假得扭曲,假得悲哀。
我再一次遇到老王是我出来工作以后的事情了。领导要评职称,找到我(他找对了,我就是那个好捏的软柿子),亲自给我泡了杯茶,然后问我对现在中国的论文本位的问题怎么看。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开始吐槽了。他说要求他这种行政人员搞学术论文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有这个时间不如让他去多处理一点实际问题,接着又说他每天为了老百姓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根本没有时间去为了一个职称花大把的功夫,所以他决定这个论文就不写了,职称也不要了,去他娘的C刊。
“别呀,这问题我帮您解决了。”涉世未深的我被领导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精神感动,就这么拍着胸脯给他下了军令状,完全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第二天领导转给我两千块钱,说是版面费。
结果领导要写的论文是经济类的,我找了一堆期刊,根本看都看不懂,光是里面的各种数学原理就能让我从半秃变成全秃。过了两三天,在一筹莫展之际,我给老王打了电话,听到我要找他代写论文,他笑着约我在学校门口的某电脑品牌专卖店见面,他说他要给他儿子挑一台电脑,我觉得其实就是以买电脑为幌子把费给收了。
“博士毕业也有搞不定的论文?”老王一边看电脑一边笑着问我。
“隔行如隔山啊。”我想他也是读过大学的,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来。
“你还是把思维停留在了大学里了,要是我跟你说,我手底下随便一个三本本科学历的人,只要他英语好,就能搞定,你信吗?”
我摇摇头,这又不是做梦又不是编故事,怎么可能这么容易。
“知道全城这么多电脑店,我为什么一定要约你到这个地方来吗?就是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工作的原理。”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然后轻声说了一个字:
“攒。”
然后他选了一台看着不错的电脑,我一看标签,七千八,心里想着肉痛一下,自己吃点亏,算了吧。
我刚要掏出钱包来买单,他连忙制止了我,说:“这电脑我自己买,论文的钱得另算。”
后来我们在大学北门口的苍蝇馆子里吃晚饭,他说现在虽然有钱了,但他就喜欢这种苍蝇馆子。吃饭的时候,他一句话都不说,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大学人来人往的大门。要吃完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他的冥想,问他论文的价格是多少。
“四五个吧,一站式服务,包版面费;进口零部件,绝对安全可靠。”他恍恍惚惚地对我说,眼睛一刻也不离北门。
“能不能便宜点?”我问他。领导就给了两千块钱,他找我要四五个,那我得把今年工资都给垫进去,“另外,进口零部件是什么意思?怎么这论文像攒机子似的,写论文得有创新才行啊。”
“不能便宜了,这就是友情价了,C刊你以为闹着玩的。要是觉得贵,你下班后到我那去帮我攒两天论文抵也行。另外去攒一下论文,你也知道这东西是怎么运作的了,我就不用得跟你多解释了。你英语没问题吧?会点小语种最好。”
“我德语和法语都行。”
“那就行,明天就来吧。”
然后我就去老王那里给他攒了一个星期的论文。
真的,就和攒机子差不多,甚至比攒机子还要简单一点。攒机子还得要一点“联想”,窜论文直接套用黑格尔辩证法的三段论就可以了。我到老王的“造梦工厂”去攒论文,他给我示范了一下,我立马就一通百通了。
他先用买的其它大学的VPN登上知网,然后打开外文的数据库,先找一个不那么出名的作者的论文,圈出他的主干,这是肯定的环节,然后再找了一个和他观点相反的作者的论文,这是否定的环节,然后把两篇论文里的主干找出来,翻译过来,拼接在一起,把里面的各种能指向原作者身份的信息删掉,最后写一段没什么技术含量的综合两方观点的话(也没在综合里提出什么新东西,就是把两边的主旨句换个说法摆到一起而已),这是否定之否定。就这样,一篇论文就完成了,耗时两小时,连参考文献都是直接翻译的。
我有样学样地攒了两篇论文,震惊自不待言。以前我们是进口零件组装电脑,现在都成了进口零件组装人脑了,以前办假证是给人穿一身情趣内衣,他穿到大街上难免还有些娇羞,现在攒论文是给人穿了一身皇帝的新衣,穿的人趾高气昂,看的人习以为常,你要是想表达自己的震惊,准有人捂住你的嘴巴,在你耳边说:
“嘘,得有博士学历的人才看得见。”
这事把我的先验道德本心恶心得想吐。在这里攒了几天论文之后,我就赶忙向老王告辞了。
临走之前我问老王,这么简单的事情,懂外语就能做,你让我来帮你攒文章,不怕我以后抢你生意吗?
老王非常、非常、非常意味深长地说:“现在制度健全了,期刊主编都是院士级别的人物,一篇文章能在编辑部通过他们的火眼金睛就很不容易了,但这还不够,编辑部通过了之后文章还得送到一流名校的院长系主任级别的老师那里进行匿名的外审,外审通过了才能见刊。发文章难啊,你又不是没经历过。”
我读出他的潜台词是:同样一篇文章,我能发出去,但你不能,至于为什么,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3、
我本来以为这件事以后我就不用再跟老王联系了,但后来那位知名男星的学术丑闻爆发以后,吓坏了的领导找到我,让我去找老王探探口风,他听说这事其实是给那个男星写论文的人干的,他想要以此为把柄敲诈男星,男星不给,他就给捅出去了(后来证明这只是瞎猜的)。另外他还害怕审查论文的人把他的论文给揪出来。没办法,我只有奉命再一次造访老王的“造梦工厂”。
老王在“造梦工厂”门口等我,没等我开口说话,他就说:“我知道你来要干嘛,你就放心吧,第一,我生意做大靠的是口碑,我绝对不会威胁你。第二我们的零件是进口的,质量有保障,不管怎么查,都不可能查出纰漏来,因为我们的标准比国家标准更高。那个倒霉的哥们的零件是国产的,还是小作坊搞的,质量出问题很正常,你不用大惊小怪。我反而觉得这件事是个大好事,有利于我们行业变得越来越规范,你是不知道,现在随便一个大学生建个QQ群就敢干这活了,这不是扰乱市场秩序吗?国家查处,查得好!”
接着,为了让我进一步安心,他带着我参观了他的工厂。
他已经实现了精细分工和流水线作业。
原来完成所有程序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专门搜集资料的资料室,里面的十几个人根据市场部传来的客户需要搜集资料,然后通过网络发送给翻译部。翻译是最难的事情,也是技术含量最高的事情,因为只有语言是真的需要实实在在的学习才能把握,不能造假,单词和语法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实验报告可以P,但是语法错误不能挽回。所以那里人最多,工资也最高。在那里这些资料会被翻译成中文,并被传达到具体生产论文的生产处。
生产处负责把资料攒成论文。也许是因为多年前被逐出师门给他带来了创伤和仇恨,老王恶趣味地把生产处安置在了大学门口的居民楼里。用他的话说,在大学校园门口卖假证会被抓,但是在这里写假论文根本就没人管你,毕竟学校里面也有的是人在造假。
至于市场处他就没带我去参观了,这可能是所有环节里唯一可以让他去吃牢饭的环节了,而查资料、翻译论文、攒论文这些事情,谁也管不着。
那天回去的路上已经是傍晚了,我问老王当年我找他写论文的时候他为什么一直盯着北门看,这是不是因为他因为以前的事情而恨学术界,他现在做这些事情是不是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老王摇摇头,他说那不是因为恨,那时候他看大学里有那么多人,想到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潜在客户,都是一堆钱,眼睛就离不开这些人了。每年高考几百万人,考研一两百万人,考博也有那么多人,还有已经结束学习生涯的讲师、硕导、博导、还有那么多人要评职称,那么多人要升官,这些人每个人都需要论文,而拿东西不是人人都搞得出来的——
他突然提高音量说:“当时我就想,这他娘的是朝阳产业呀!”
这时候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却听到了公鸡打鸣的声音,像是在提醒着人们:
该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