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少年时期,小桃在离家很远的县城上学。一个盛夏的中午,小桃和同学在街上买饭,付完钱正准备走。这时,有个中年模样的人走过来,用审视的眼神对她端详半天,然后若有所思地问:“姑娘,你的爸爸是老勤吗,西边乡镇A村的?”
小桃警觉地回应了他:“是啊,老勤是我的爸爸,你是?”“呀,我果然没有猜错,真象啊,我和你爸之前在一起搭伙计,这些年没有联系,你爸是不是还在原来那个单位上班,你妈妈是不是还在……”那人因为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很是激动,眉飞色舞地问东问西,走时还不停地在喃喃感叹,“真像啊,和他爸实在长得太像了”。
那人走远了。旁边的同学被这一幕逗得前仰后合,“哈哈,离家二十里地,也能一下子被指认出来你的爸爸是谁,你家的遗传基因有这么强大?!”小桃闷闷不乐地心想,不知道从哪里跑来这么一个冒失鬼,竟然说我和老爸长得很像!我这么纤瘦清秀的,怎么会和粗壮黝黑的老爸一样?这搭讪的真是没有道理"。
”姑娘,你的爸爸叫老勤吗“这样类似的话后来小桃又听到过,而且亲戚朋友见到她也时常送上一句”和你爸太像了“。虽然小桃对这样的事情打心底里不认同,却无可奈何。
02
小时候,小桃的爸爸老勤喜欢捕鱼。金色的夕阳下,波光粼粼的金堤河里,有他健壮的身影。他是捕鱼高手,一网下去,就收获满满。小桃在岸边捡拾着活蹦乱跳的鲢鱼、鲫鱼、草鱼和小虾米。老勤力气大,能抗动一千斤的麦子,一袋袋运到房顶晾晒。老勤很坚强,风雨无阻地去上班,后来又做生意挣钱。老勤很孝顺,对爷爷奶奶尽心尽力。他很善良,喜欢扶危济贫,是大伙眼中的大好人。老勤喜欢下棋,而且很入迷,也经常捧些奖杯回来,黑灿灿的脸上有些炫耀的喜悦。长大后,小桃才知道,看似平常的老勤在县里象棋界是大神一样的人物。
小桃和爸爸很相像,坚强勇敢又执着,还喜欢帮助弱小。那时,大雪天道路结冰,她骑着自行车,一路摔着一路爬起再骑,摔得浑身酸疼鼻青脸肿地一直坚持到学校。她热爱学习,成绩从小一直名列前茅,是同学心中学霸一样的人物。
这对父女骨子里太像了,他们一样的倔强,一样的皮实,一样的耿直性格,一样的火爆脾气。一个不够温柔的女儿,一个也不够温和的父亲,因为新旧思想的不同产生很多矛盾和摩擦。
有一次,家里有亲戚来串门,弟弟可以名正言顺地和他们大人一起吃饭,小桃则被他赶到厨房的小桌上。那时,在她受传统思想影响极深的爸爸看来,女孩是不能上桌的。据说再早些时侯,如果男人不在家,女人是不敢答应:“有人”,因为女人不算人,多么可怕的传统!小桃坐在厨房里默默留泪,她恨他重男轻女,也恨这狗屁规矩。
也许从那件事起,小桃和她的爸爸,那个和她秉性相似但是无法融合的人,陡然拉开了一道鸿沟,甚至滋生些仇意。有一次,小桃做错了事情,没有得到他的安慰,却被狠狠扔来板凳。叛逆的小桃一怒之下离家出去,其实她并没走远。只是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又悄悄躲在家附近的草堆里。直到很晚,听爸爸和妈妈沿街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心里竟有一种报复得手的得意。
03
高中毕业时,痛恨那些传统礼节和规矩的小桃,毅然选择去外地上了大学。那时她以为,外面的世界是自由的是鲜活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在新环境的新鲜劲儿消退之后,小桃发现那里并不是自由的乐园。这是个对纪律规矩要求极高的学校,有着军事化管理和严肃教学的优良传统。小桃又开始了埋头苦读。
小桃给妈妈写信诉说大学生活的快乐与忧愁,包括对那所无所不在的威严的抗拒。但是,她只写给妈妈,而不是写给爸爸老勤。她给家里打电话,即使是他接的,只是稍作寒暄,就会问:我妈在吗,我想跟她说话。即使她放假回家,给他的问侯也只有那短短几句话。
毕业后,小桃认识了一个男孩。一向温顺的妈妈,却有些反对这桩婚事。反而是那个平常不怎么言语的爸爸在旁边搭话:“人家男孩有什么不好?人品好家世好,又老实敦厚,我看很好。”小桃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心底里涌出一股暖流。
她望向坐在对面那个已经年逾五旬的男人,他鬓角旁跳出的一缕白发是如此刺眼,有些让人心疼和愧疚。这么多年,因为对他的偏见和不理解,她不愿意真正了解他的内心,也不想走近他的内心。 那个叫老勤的人,骨子里是和她一样看重人品和德行的。他们这种相像也是血脉相传的,源于无法抵挡的强大遗传因子!
小桃出嫁那天,没有看到老勤眼神里的不舍。那黝黑的脸上,依然是平静的看不出表情的表情,用他惯常的直椤椤的语气对她说:"脾气好点,对人家的老人好点"。小桃眼眶有些湿润。
04
结婚后的小桃,仍然不会给爸爸老勤打电话,即使是他接的,他也会自然而然转给妈妈接。他们之间仍然没什么话讲。可是每次回家,小桃明显感觉到老勤一天天变老,他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两鬓的白发突然有一年蔓延到了头上,只有表情仍然那样木讷,说话语气还是那么直楞楞的。
退休后不久,老勤的左腿股骨头坏死了,他却坚持不做手术。他把小桃买的拐杖放在一边,就那样一瘸一拐地走着。他开始骑车锻炼身体,骑车参加象棋比赛,可以说是风雨无阻。
一次例行体检,老勤的脖子部位检查出了症状。医生建议立即手术。小桃请假回到家。中午时分到医院时,就看到窄窄的病床上躺着她高大粗壮的爸爸。上手术之前,他故作镇定地对大家说没事儿,别担心。妈妈却悄悄地说,你们以为他不害怕?他心里也没底。
四个小时之后,老勤被推出手术室。颈部的纱布和引流管让他看上去有些奇特。这是身体一向健壮的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手术。可能是体重原因医生用药量比较大,麻醉和药物的作用,让他一天一夜处于昏沉状态。
那个身强力壮说话面无表情的爸爸,那个坚强善良心直口快的爸爸,就那样僵硬地躺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他自己的妈妈。小桃和家人一起给他按摩腰部、腿部和手部,让他感到舒服一些。她发现,他的左腿因为长期得不到锻炼而萎缩了,明显比右腿要瘦很多。那双曾经带她一起捕鱼,抗着千斤的麦子,也对她扔过凳子的手,虽然黝黑而粗大却那么软弱无力。那是她第一次握住爸爸的手,第一次给他按摩,第一次喂他喝水,第一次那么近地观察那个叫老勤的老人,她的爸爸。
他们对他隐瞒了真实的病情。出院后,老勤的精神状态很快恢复到之前。他又骑起自行车锻炼,很快又交到一群同样爱好的棋迷朋友,仍然是那个说话直楞楞不会拐弯的样子。
之前所有对爸爸的恨和怨,早就不知所踪。小桃唯有祈愿,老勤就这样一直乐呵呵地活着。老勤能好好活着,就是小桃最大的安慰。
因为,他们是长得一样的人,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是天下最普通也最常情的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