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年是要到正月十五方才结束的。随着爆竹声一日疏似一日,这年的味道也一日淡于一日。
年幼时常听母亲道:怕过年。那时的我常被说得一头雾水。待如母亲那般年纪时便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
母亲那时是贫穷得怕,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忧,是捉襟见肘的患。
如今的归人们也怕,怕来回高速的堵,怕因故不回,漂在外的孤和千里之外家人的失望,怕过年时亲朋故友的邀约,吃喝吹牛麻将 和各种聚会无法推脱的不得已, 真正陪父母的时间并没有多少。然而近乡情更怯,许多的慌与乱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
常常还未归,却又算好了几时回。而于家人多了无言的紧迫感,只想着在外的孩儿最喜欢吃的是哪几样?得赶紧备好备全:蛋饺,肉圆,卤牛肉,发鱼肚,炸熏鱼,褒鸡汤骨头汤......褶皱的脸上,所有的疲惫在看到归来的孩子刹那一扫而空,欢喜溢于言表。母亲现在的模样,若干年以后应该就是我的模样。
从未离家的我却也是觉着怕,无法言说的怕。听得见有一种东西在忙碌的缝隙,深夜的髓里抽丝剥茧。这让我不由羡慕起庆山的《得未曾有》里会画画的厨子。有些坚持,即使只是小隐隐于村庄,都因难能而可贵。人活半世,总有理不清的牵绊,无法超然,无法不将就。于是耐心地在红尘炮竹声中做一名看似“知书达理”的俗妇,盈起笑容串门作揖拜年,絮叨不甚会,但磕瓜子,颔首微笑还是会的。
某闺蜜得知其夫说几时返苏城时不免雀跃。深感若是我,必然也。忙碌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频繁的应酬里,心里的某个东西却是闲着的,闲着生出空洞的痛来。如同做好了点燃自己的打算,可是要么等来的不是那人,要么人来了,却没有了燃烧的欲望,只得蔫然作罢。
现在的人,要么是装作什么都无所谓的好好先生和太太,要么是一切全在掌握中的聪明人,要么是一脸我行我素的蓬蒿人……那我自己又是什么人呢?好像什么也不是,好像又全是。在红尘里自由地出世和入世,本就不是一般人的修炼。作为饮食男女的我,不想也罢。
年!这种东西,合该是盛开在孩童心里的无邪花,快乐砌就的无忧城。从前的年,在记忆里越发清晰,如同从前的锁,好看起来。
从前,过年的新衣,只是锦上添花的装备,因为有更令人兴奋的事儿令儿时的我们期待着。当然没有新衣,也是不成的。即使再贫穷的家庭,年轻的父母自己不买新衣,也得给自己的孩子扯一身花布新衣,这是头等大事。我的记忆里花布做的公主肩的棉袄,枣红的滑雪衫,都是在人群里做一条自由自在游来游去的鱼的底气加成。
记忆里过年前,家里都会买几张一米见方的红纸。大年三十用小刀比对着尺寸裁了,用砚台兑水磨了墨,写长条的春联和四方的福字。砚台是父亲从何处淘来给我练习写大字的,我忘了问。但灰黑色的盖子上,刻了几枝刚劲的竹子还是记得的。除了过年和我偶尔废报纸上的心血来潮,被我从床下翻出来,砚台的样子都是灰蒙蒙的。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是最经典的词。春联反面涂了胶水,在木门上比划着,让小妹远远地看正或斜,搞掂后,颇有成就感地左看右看自己不甚工整的墨宝。剩余的红纸边边角,也是有用处的,被我悄悄地藏起来一些。初一时,我和小妹全当做口红“吧吧”抿两口,然后用皱纹纸轻轻擦去浮红,对着镜子看看也很自然的样子。只要不过分,这时的母亲也是全当不知,任我们胡闹了去。
过年的包子和烧卖,家里也是做过的,只是不常做,因为那时父母工作都很忙。包子皮是要先发的,烧卖的皮则是用擀面杖擀的,很费功夫。做出来的包子和烧卖,皮薄馅多,油水也多。每次开笼,母亲都会给我和小妹每人一个尝尝味道。这时的味道是最好的。等到过年的时候再吃就没有那么美味了,似乎所有的鲜香,随着开笼的那阵热腾腾的蒸气慢慢飘走了。
除夕的年夜饭,没有以往“看菜吃饭”的顾忌,还可以分得一小碗白花花,甜津津,醺醺然的酒酿。随着年夜饭的酒满肠酣,脾胃也渐丰润,年饱起来。
东岳庙门口的“豆花”是记忆里最深刻的念想。白花花的豆花,被老板从桶里用碗口大的铜勺子轻轻地左旋一块,右剜一片,放入冒着热气的大铁锅内,盖上木头盖子,稍焖,捞起来盛入加了紫菜虾皮蒜花和作料的大瓷碗,等老板娘端到面前,自己斟酌加一点老板自磨的红辣椒,就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豆花。五分钱一碗。年饱后的我最馋这个。
“绕吹拍拍走烟尘,炫服靓装十万人。额罗鲜明扮彩胜,社歌缭绕簇芒神。”这样的景象儿时也见过,现在城里消失不见,或者因缘技巧而没有遇见过的,便是大年初二上午的年拜游街长龙。一般是在东岳庙集中出发,去四牌楼县政府团拜后,有时会纵贯原先不太宽阔的东西大街。
舞龙舞狮子是重头戏,也是最热闹的节目。锣鼓齐鸣,老远就可以听见。儿时的我耳朵尖,从上池斋的巷子出来,就可以听见四牌楼那儿的喧嚣,急急地拉着父亲,走上几步,就看见了金黄色和红色上下腾挪,高高跃出人群头顶的龙影。走近了却是看不见的,需要挤进去,或者被父亲抱起来才看见。因为常常费力挤进去,就已经结束了,所以我的记忆里有父亲在人群的外围,时不时踮起脚尖,抱着我看舞龙的印象。
游行的队伍很长,有身穿莽袍戴着官帽坐着轿子的财神爷;有粉面敷唇手持杨柳净瓶白衣观音;有各显神通过海的八仙,皂角罗衣,春风拂面的脸上神色各异;有骑着纸做的白龙马的唐僧师徒四人,最神气活现的自然是昂扬着两条长花翎,左顾右盼的孙大圣,猪八戒永远是那副颠着肚皮傻乎乎里透着狡黠的样子……
记忆最深刻的是小学丁姓同学爷爷装扮的倒骑毛驴的张果老。这个丁姓老人,母亲是认识的,告知我们此人脸上有一个瘊子,所以外号“丁瘊子”。我们在人群里看见他涂了脂粉的脸上,依然遮不住的那点凸起,随着他骑着假毛驴,“瘊子”一颠一颠地也在颤动。我们在人群里相视大笑,并不是嘲笑老人长着一颗会动的瘊子,只有我们知道笑的是什么意思,仅仅只是那是我们一家懂得的不成为秘密的秘密。
快乐有时就是那么简单。如同正月初三下午,闺蜜三聚首,一个傻乎乎的拍照姿势,就可以笑半天。即使拍得丑的照片,都舍不得删除。
再回首韶华将逝,却是素年锦时最无忧。谁说不是呢?
2016年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