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我的朋友都知道我从不打麻将,甚至任何带赌博性质的活动,我都不参加。不是因为我清高或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我有一个爱打麻将的母亲。我们大多数时候学父母身上美好的品德,但我们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我们也警惕不要学父母身上的缺点。
记忆中的母亲每天早上粗略地给我们做好早饭,就去麻将铺抢位子。快到中饭的时候,才神采飞扬地回来。吃完午饭,又去赶下午场,天黑才回来。有时候晚上还有一场。
村里人碰见她,总爱跟她开玩笑,“下班回来了?”
母亲不仅不脸红,还骄傲地应和,把正气凛然的奶奶和我气得够呛。按照她的理论,不会打麻将的人是傻子。赢钱了还好,喜逐颜开;输钱了,她的脸拉得像马脸,谁也不敢跟她正面相撞,家里就像一条凝固的冰河。
书中的母亲都是在家洗洗晒晒,缝缝补补,种果园菜园,教导孩子,让在外的丈夫安心,让在家的老人小孩舒心。可我的母亲终日在外打麻将,根本没有时间陪我,全家还笼罩在她阴晴不定的情绪阴影之中。
我对麻将深恶痛绝,将其视为天敌,并决心要和它抗战到底,直到把母亲从它手上夺回来。我努力考第一名,给她讲故事,跟她一起写日记,让她陪我打羽毛球……无论我怎么努力,最后她还是回到麻将桌前,我们两个也不得不硬碰硬。
初中一次放周假回家,翻过最后一个山坡,我远远看见我家客厅围着一群人打麻将。我怒火中烧,但我安慰自己说不定只是别人在打,我妈没打。因为我很早之前跟我妈郑重地强调过:不能打麻将,至少我在家的时候不能打,确实要打,就去别人家打。
一进门,牌桌上传来熟悉的声音,“回来了,饿了吧?饭在厨房,你自己盛饭吃”。我确定那个人就是我妈。“我不吃!”我气不打一处来,把书包往茶几上一砸,使劲地推开房门,又拼命地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本意不想这样,只是暗示我妈下来,但又不想让她没面子。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可她居然毫无反应,还在激动地说牌。外面有多热闹,我就有多愤怒。我很想哭,但我不能哭,我得继续战斗。就这样,我进进出出四五次,每一次门被摔得震天响。
“咿呀,这孩子怎么了?”我听见外面有人怯怯说。
“她不爱我打麻将。”我妈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你们家也巧了,哪有女儿管娘的,真是迁就得没样子!要是我女儿,我早就过去扇两巴掌!”一位老婆婆在一旁煽风点火。
“叫你吃饭,你听见没有?”我妈突然严肃起来,命令我。
“我就是不吃你做的饭!”我在屋里大声回应,让她下不了台。
我妈气急败坏,从桌子上下来,抡起扫帚就往屋里冲。大家看我妈翻脸了,事态严重了,撂下几句劝慰的话就一股烟似地溜走了。
我妈一直在闯门,我怕门坏了,就打开了房门。我妈冲过来就是一顿毒打,但我站在那里不躲也不逃,什么都不说任她打。此刻我们就像两头牛牛角对上了。
后面不知道我妈怎么哭了,死命把我往大门外拽,“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事,你爸都不敢管我,你倒管起我来了,你看村里哪家姑娘敢管娘的,全天下找不出来一个。你读个书像个大胜者,饭给你做好了,你还要怎么样?就我命苦,养你这么个东西,天天跟我作对,今天我们两个一起去跳细塘”。
奶奶急得捶胸顿足,把我们拉开,我妈才渐渐平息下来。后来我们两个谁也没提麻将的事,我也再没有看见有人来家里打麻将了。
后来上高中、大学,再工作了,我的世界大了,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我也柔和了很多,并没有十分去纠正她。有时候打电话回家,听见她在牌桌上,但她骗我在逛街什么的,虽然心有不悦,我也当睁一眼闭一只眼,不与她计较了。
今年七月份她检查出早期肝硬化,终日在家唉声叹气,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两只眼睛肿成熊猫眼,也不敢出门。平常那么硬戗的一个人,说倒下就倒下了。我们轮番做工作也做不通,一家人心中乌云密布。
直到九月份参加外公的79岁寿诞,她才勉强出来见人。当人问起她的病情,她故作镇静地应付着,没有人看出她眼角的悲伤。
吃完饭舅妈们拉她一起打麻将,她推辞说不打,也的确没有那个心情,最后拗不过一群人的盛情邀请,她就坐上了桌子。我也没多说什么,躺在一旁的睡椅上守着她。
刚刚眯上眼睛,被她们的狂笑惊醒。我侧过脸看了一眼我妈,我发现她和家里的样子判若两人。两眼炯炯如神,像豹子一样盯着别人出牌,然后身手敏捷地去摸自己的牌,一边摸一边用大拇指磨蹭着麻将正面,嘴里好像念着什么,慢慢拿到跟前,突然死命地往桌子上拍,“哎呦咧,你说气不气人,本来我要胡九筒对碰胡,现在只能胡九筒和八万,硬是摸不到单张二万……”,声似巨浪地拍打过来,震得我头晕脑胀。
见她把手里的牌全部撂倒,又拿起最后那张牌在桌子上敲打,接着从剩下的绿墙里大把大把地抓,又一把把撒掉。
这是我第一次看我妈打麻将,原来她打麻将那么开心,这给她买那么多衣服,带她看那么多场电影,陪她走过那么多景点,吃过那么多好吃的食物,都没见她那么高兴过。
这也是我第一次站在爱的角度,而不是理性的角度来审视她,我第一次由衷地希望她能像现在这样永远快乐下去。
以前我爱人的方式是努力去改变他们,希望他们做正确而又有意义的事情,劝妈妈不要打麻将,劝奶奶不要抽烟,劝舅舅不要喝酒,但他们都是五六七十岁的人了,书读得少,又没有能力发展别的爱好,改变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难的一件事。而且那些我认为有意义的事,给他们带不来半点快乐。我到底希望他们成为一个有意义的人还是一个快乐的人呢?
到最后我发现要改变的那个人其实是我,是我太理想化,是我太好为人师,是我太执拗。不是所有人都想改变,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帮助。在爱面前,我第一次学会放下理性。
我不再阻拦我妈打麻将。每次她打麻将,我只告诉她输赢别挂在心上,你开心了咱们就是赚了。现在给她打电话,即使她在打麻将,她也不再向我隐瞒了。
——写于2021年11月17日
作者简介:秋青(songyuan07133),90后写作者,热爱文学和写作,已创作50万字,多篇散文被地方官媒转载。个人公众号「秋青写文」记录真实的生活,给人一种平静向上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