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世界

    今年的2月25日,我把自己弄丢了,灵魂进入了不一样的世界。

    我今年62岁,是一名老年痴呆(学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因为病情间歇性发作,我想在暂时清醒的时刻,记录下我眼中的世界。其中,故事的一部分是由我的保姆跟我口述。

    我的疯言疯语,却道出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当记忆被掏空,当亲人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当自己的灵魂不属于这个现实的世界,那是一种怎么的体验?

-01-

    我曾经是一名小学教师,已经退休7年,本该安享晚年,可是去年冬天老伴去世了。恩爱多年的老伴走后,我内心备受打击,一夜之间苍老许多,记性也变得越来越差……

    今年的2月25日清晨,像往常一样,我坐上公交车去公园晨练,可是回来的时候我死活找不到家了。

    我从公园走出来,分不清方向,脑子一片空白。世界仿佛变了,到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地方,眼前只有一片荒原。

    我急切地想回家,却不认识路,也看不明白公交车、出租车。我心中最先想到的是母亲和老伴,我口中喊着母亲,喊着老伴的名字。

    我在路上走着,不知道要走向哪里。我向前方望去,有一个女人留着跟年轻时母亲一样的齐肩短发,我仿佛看见了母亲。

    我快速走上前,拍了那个女人的肩膀一下,随口叫了一声:“娘!”那个女人转身看到我,吓了一跳,大喊一声:“神经病吧!谁是你娘?” 只见那女人大步流星地走了。

    在混沌的世界,我浑浑噩噩地在外面流浪了一天,肚子实在太饿。一个小孩刚扔到垃圾桶的半根烤肠,被我偷偷捡了起来。这时,垃圾桶边突然跑出了一只大黄狗,眼睛盯着我手中的烤肠,对我汪汪直叫。可是我太饿了,因为害怕,拔腿就跑。

    我一路跑着,想起了小时候在农村挨饿的日子。1963年,遭遇自然灾害,全家吃树皮、草根的苦日子;想起了俺骨瘦如柴的娘把舍不得吃的半块红薯面饼子偷偷留给我吃的时光……

  我跑了很远很远的路,但就是找不到家。晚上,我睡在了路边一个座椅上。第二天,我被一个交警带到了派出所。我嘴里一直嘟囔着:“要回家。”警察问我姓名,家在哪里等,我一概答不上来。后来,我的儿子来到派出所,把我接回了家。我见到儿子,记忆稍微恢复了些正常。

-02-

    回到家,第二天一早,儿子就带我去市医院检查身体,被医院精神科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老年痴呆。我曾经是一名数学老师,一辈子精明,一辈子体面,到头来变成了一个迷失心性的疯子。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检查结果,未来变成拖累孩子的“傻子”,变成可能随地大小便的“疯子”,对我来说,还不如一死了之。

    我有一儿、一女,儿子山峰没多大出息,跟我同住在县城里,开了个烟酒店。他去年刚娶的老婆,儿媳妇刚怀孕,他们住在新房里。女儿玲玲同济大学毕业,留在了上海,有一份光鲜的工作,结婚6年,外孙女4岁。

医院查出我得了老年痴呆后,儿子一脸愁容。山峰平时忙,腾不开时间照顾我,他想把我接到他的新家去住,这样平时还能照顾我。儿媳妇小钰一向刁钻、自私,儿子告诉她我得了这个病,想接过去照顾,她便对山峰大发脾气。

    各种理由、难听的话像机关枪一样蹦出来:“怀孕了不能跟疯老太太一块住,万一有什么闪失,谁负得了这个责任?”“怀孕了,没有精力照顾病人。”“你姐那么有钱,让你姐照顾吧……”“老太太要搬来,我就离开这个家、跟你离婚……”

    山峰被媳妇这么一折腾,也就怂了,毕竟她怀有身孕。山峰只好求助上海的姐姐。女儿听说我得病了,跟我微信视频,在手机那头哭了起来。我看她难过的样子,便急忙劝说,这病现在是间歇性发作,还不是特别严重,不用担心。

    女儿说公司最近有什么重大项目,没办法请假,下个月才能回家看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女儿忙,我理解。可是我不知道等女儿回来,我是否还能认识她,我是否还在人世。

    女儿说要给我请保姆照顾我,让我安心养病。玲玲把雇保姆的钱打给弟弟,山峰开始给我到处寻找合适的保姆。我发现自己开始尿失禁了,有一次烧热水烧干了,差点把家给烧了。

    我心理彻底崩溃了,痴痴傻傻不如死了痛快。我偷偷准备了一瓶安眠药,一次吃了几十粒,想去跟老头子汇合。可是,我又睁开了眼睛,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是的,我没有死。儿子去家里,发现了我自杀,把我这条老命又救回来了。

-03-

    自杀未遂后,可能我的身体因为又受到刺激,病情更严重了。出院后,山峰已经找好保姆来照顾我。因为山峰跟他的父亲长得非常像,所以我犯病时会把他当成年轻时的丈夫。我喊丈夫的名字“占军”,他开始还会告诉我他是山峰,后来发现没用,就勉强答应着。

    丈夫年轻时参过军,曾经每年只能回家探亲一次,我会痴痴地跟山峰说:“占军,你回来啦。我和孩子们想你了。你怎么不穿军装呀?我给你去拿。”

    然后我跑到卧室,在一个箱子底翻腾半天,记忆中那里是放丈夫军装的地方。我翻得满屋子乱糟糟,还是找不到,然后就会呜呜地哭起来。其实在老伴去世的时候,军装已经烧掉了。

    抬头看见桌子上老伴的穿军装遗照,又会拿起照片哭半天。不知道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

    儿子走进来,我看到他又会笑靥如花。

    我说:“占军,你去哪里了,我怎么好久没见你了。你总算回来了,我给你去做你爱吃的清汤挂面,再卧个鸡蛋。”我跑去厨房,要给“丈夫”做挂面。保姆赶紧拉住我,她说帮我做挂面。

  “你是谁?你是不是想抢我的丈夫,是不是占军他们村儿那个爱红。你滚开!”我大声呵斥着,手里拿起墙上挂的勺子要打保姆。

    这时儿子跑过来,把我拉到卧室。看到儿子,又仿佛看到了丈夫,内心一股暖流,又忘记了刚才的疯狂举动。

    有一次儿媳妇挽着儿子的胳膊来家里看我,我看到他们后,又把儿子当成了丈夫,醋意大发,嘴里骂着:“你这个不要脸的,怎么勾引我老公。”扑上去就打了儿媳妇一巴掌。

    儿媳妇顿时火冒三丈,跟我撕扯着要打起来,儿子把我们拉开了。儿媳妇哭哭啼啼地说,要是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就要跟山峰离婚,跟疯婆婆没完。当然,再刁蛮的人也不会跟一个疯子计较。

    我虽然头发有些花白,但还是很长,我总爱给自己编两个麻花辫,仿佛回到了20岁,想象着丈夫看到我美丽的样子。

-04-

    因为我每个月有一笔退休金,我病后,儿媳妇就惦记上了。儿媳妇又拿肚子里的孩子要挟,让山峰来找我要退休金的银行卡。山峰虽然不情愿,但在媳妇面前太怂。

    我正犯病时,山峰来了,他再次假装成我的丈夫,说要给孩子交学费。我一脸傻笑地把银行卡拿给了他。山峰问银行卡密码,我说是你的生日呀,你怎么忘了。后来我在清醒的时候,找不到银行卡,保姆告诉了我真相,一阵悲伤涌上心头。可是于我来说,钱又有何用,亲情也被钱吞掉了,苟且活着吧。山峰告诉我,女儿玲玲马上要回来看我了。可是我已经不记得女儿长大的面庞,我心中只能记得她孩堤时可爱的模样。

    玲玲小时候爱吃西红柿,我趁保姆不注意一个人跑去街上给她买西红柿。因为不看路,被一辆拉菜的面包车撞倒在地,幸亏并无大碍,裤子被划破一条口子,腿上蹭伤些皮。

    我什么也没管,站起来,往卖西红柿的菜摊走去。我买上一大袋西红柿,往家走,可是又不认识回家的路了。我逢人又嘟囔着:“我女儿要吃西红柿,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出了菜市场,路上碰见一个认识我的邻居,把我送回了家。女儿带着4岁大的外孙女回家了,可是我已经不认识女儿了。她一遍遍说她是玲玲,是我的女儿,可是我脑子里已经不记得,只感到陌生。她看到母亲变得痴痴傻傻,抱着我嚎啕大哭起来。

    不认识亲生女儿,那是一种比“死别”更痛苦的“生离”。玲玲让4岁的外孙女豆豆跟我打招呼,她有些害怕地躲到妈妈身后,轻声喊了声“外婆”。

    可是,我看到豆豆,便认为那是小时候的玲玲。我急忙上前要去抱她,喊着玲玲的名字,豆豆却害怕地跑出去了。“宝贝玲玲,你别跑,妈妈去给你拿你最爱吃的西红柿。”我说着,去取西红柿。“玲玲,你记得不,你以前一次能吃两个西红柿。”我手指着墙上贴得奖状,说:“你看,这满墙奖状都是我家玲玲得的,学习特别好。”

    女儿把豆豆又抱回屋里,我拿来一盆西红柿,给他们吃。我笑眯眯地看着豆豆,跟她说:“玲玲,你吃西红柿喜欢把它先掰开,看到红瓤上有白沙沙才吃。”女儿吃着西红柿,听到我说这些,豆大的泪珠从眼睛里滚了出来。女儿在家照顾了我一周左右,因为工作忙,又急匆匆地回了上海。

-05-

    在我生病期间,有很多以前我教过的学生来看我,可是我大部分都不记得是谁了。要么对着人家傻笑,要么就是把人家轰出去。

    有一次,有两个同学来家里看我,因为他们的模样与小时候比并未多大变化,所以我把他们误当成小学生时期。问人家:“数学作业写完没”“这次数学考试为什么又不及格,明天叫家长”……疯言疯语地说了一通,把大家搞得都很尴尬。

    我病后,也惹过很多乱子。比如,大小便失禁;拿剪刀把衣服、床单剪坏了;因为把我关在家里,把窗户砸碎了;认不清保姆的时候,会动手打她;吃饭把自己烫伤,等等。

    得了这个病,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对这个未知世界无畏而又任性,失去了成人理智的心性。可是,我们是老人,对于家人来说只是一种负担与累赘。

    我有时像回到了二三十年前,有时又回到现在,在虚虚实实的世界里穿梭,感受真情,体味假意。我总爱有意无意的喊着:占军、老伴、玲玲……可是没有人回应。

    也许是对丈夫的思念,时光把我拉回到年轻的时光;也许是因为孤独,灵魂将我带到虚幻的世界,看到不一样的繁华。

    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光,上天把我一生的记忆揉碎,让我对这个世界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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