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姑奶奶的那会,天上飘着毛毛雨,我们没有带作为后备的伞走。她送我们上了东面的那个坡,说了声:赶紧走。真的很听话地往前快走出几步,这才回头看去,想着是否要挥挥手,刚好见到她转过身去,往回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她的目光注视着脚下,绝没有回头的意思。
走不了多少步,周周开始问起:你的心情怎样?她总是会冷不丁地问出这般问题,自己没能明白她的意思,只管往前走去。遇到一个熟人,站在那里聊了一阵。她好像有些不耐烦了,从前面走回来,到了近前,狠狠地瞪了一眼:还不快走,等一下要下雨了,不要总惦记着聊天。
两个人的话本也就这么多,她的插入其实恰恰好。往前走去,还是得说教她几句:你刚才这样的插入,显得很不礼貌的。你想要催我赶紧走的话,可以换另一种表达的方式,你刚才瞪眼那样子,显得怪吓人的。她笑着撒起娇:谁让你只顾着和人家说话?先前还一个劲催着快走?
走出去几步,回过身来,先前那位还在那里忙他的活:路边有一块不到一亩大的稻田,呈弯月形,地里头一天刚刚冒着雨插上的秧苗,这会显得很是好看。他弯着腰,将田边的前些日子收割过的早稻的带着泥水的草墩,拧起横过路面,搁置到路的对过。他忙活着,并不抬头看。
再走出去几步,回过身来,给那即将被留在身后的乡土,拍一张照留存。好些的水面,被两边的山丘夹持着,远处是白色的云和雾,整个地呈现在先前落过雨后的清澈的空气中,显得很是干净,很是水灵。这才想起回应她先前的提问,她也许是在问自己和姑奶奶的告别的感觉。
我回应于她的会是:你是在惦记着那只拐拐鸡吧?她笑得很夸张:那,当然是;你说,姑奶奶真的答应了不杀那只拐拐鸡吗?应该是吧,虽然她没有明说,虽然她只是笑笑。自己杵着一根棍子,问她要不要用,她点点头。给到她手,那是在姑奶奶的柴火堆里随意捡起的一根竹杖。
竹杖到了她的手里,她走起来显得慢条斯理。来到那个垭口,土路和水泥路交接的地方。那条土路以前是小路,现在已经是大路,等到下一次她再回到时,这条土路肯定是早已变成了水泥路。那时,应该会更好走路;那时,应该会失去什么。那儿有座房子,房子边上待着三条狗。
没见到过那座房子的主人出现过,那三条狗总在,房子后面还见到了一群鸭子。她好奇地问:那房子有没住人?那三条狗会不会是流浪狗。试图打消她这怀疑:那房子肯定住了人,也许人家早上出去干活了,要晚上才会回来。她还是不信。那个房子是双联的,有一联停在半道中。
门窗的地方,显现出一番空洞,就像那条土路,有待后续的工程,才能够完形。越过这个垭口,中间是一段自己不熟、她更不熟的过渡地带。先前已经坐摩托走过一次,用双脚走过另一次,杵着那竹杖,走着走着,她还是冷不丁就冒出一句:这地方先前走过?怎么看着这么陌生?
笑一笑她。告诉她先前走过的,她还是摇摇头,直到在一个地方立着一块告示牌,说是高压危险,边上有一口小水塘。她上一次路过这里问过自己什么是高压的,这时努努嘴,指向那块告示牌:这个,你觉得有点熟悉吧?她笑着撒起娇:这个,当然有些熟悉的嘛,原来是在这里啊。
路边尽是稻田,远处是笼罩着白色的云雾的山顶。街上的房子已经显现在了眼前,前方的路程没有多远。空中传来了那种用着广告的拼命嘶吼的语音有些含糊的音乐声响。基本是无从听清歌词,曲调却是有些熟悉的,忍不住被那曲调牵动。忍不住回应周周先前那一问,泪水涌起。
先前根本就没有这种感觉的,只是被这熟悉的曲调将这种感觉勾出。那天,和周周在她太奶奶坟上的时候,远处,隔着那条几近不流淌的小河,在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一阵哀乐。那儿肯定是什么人家有人过世了,在办理白事的过程之中。那曲调来得正好,让自己割草的劲头更足。
那一天,站在或者坐在屋子大门口的时候,姑奶奶和自己聊天。她有提到一个地方有个老太太,刚刚过世,那老太太的年纪与她相仿。那个地名自己一点不熟悉,只知道它应该就在附近,具体的东西南北则毫无概念。她有提到那老太太是哪天过世,大概是选在哪天,能够入土为安。
自己就追问她,她的母亲,也即自己的奶奶,当年是什么日子过世,什么日子入土的。她虽然说记不太清楚了,还是说出来了一前一后两个日子:六月初二和六月十五。她接着讲到:入土的那一天是大暑,下了好大的雨。那天下雨是记忆中有些印象的,那雨让自己认为是一种天意。
她说她儿子那里也许有一本当时办事的书,让我回头问问他。在问他办事的书之前,自己先在电脑前查了那年的那两个日子。等到问他的时候,他说出的那个前面的日子是个阳历的日子,那日子正好和她说的阴历的日子相吻合。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外婆死的那天的一些故事情节。
他同样说到了入土的那天是大暑,入土的那天,上午下了很大的雨,后来就停了,让那些帮着抬棺出堂的人,淋得狼狈。对于自己问起这两个日子,他自然很是有些迷惑。对于他很肯定地说出来的那个日子,自己觉得如此恰合,就像本在寻摸着什么东西,终于在某个时刻豁然开朗。
那一天,站在或者坐在屋子大门口的时候,姑奶奶和自己聊天。她有提到她的母亲是在十三岁嫁人,四十出头死了男人的;她自己也是在十三岁嫁人,四十岁时死了男人。站在那里,听着她讲起这些,好似是自己头一次听到,忍不住觉到一种对于她们母女之间命运的相称的好奇。
这好奇只能让自己认为是一种天意。她至今还在每天早上,去下面的井边洗干净她的衣服。这回我也学她,到那井边去洗了两次衣服。第一次,井边有一位不熟的妇人在洗衣服,遇到一位有些熟的妇人到井边来挑喝的水;第二次,井边有三位妇人在洗衣服,其中两位自己有些熟。
她们先在聊着别的什么,等到自己搁一个小板凳,坐到井边。那位家在井边的、这会坐在椅子上洗衣服的老妇人,带着笑跟自己聊起来:你怎么还带个凳坐着洗?笑着回她:向你学习。哈哈一阵笑之后,两位自己有些熟的开始聊起姑奶奶来。姑奶奶比坐椅子上的那位大上七八岁。
那位说出一个典故:早先她们一起做事。那应该是很久前的事情了。她个子大,走路快;姑奶奶的个子小,走路慢。不过,她总走不赢姑奶奶,因为姑奶奶虽然走的慢,却总是在歇了一会之后,就又继续往前走,好像总是不知疲倦:她走得虽不快,走得快的人却走不了她那么远。
我很喜欢那位,因为每次遇见她的时候,总是见到她笑盈盈的,她给自己的印象是不但身板硬朗,而且心态非常好。这一次,因为到井边洗衣服,能够听到她讲起姑奶奶的这个典故,觉得真是好彩。后来我们还会遇到:在我们从太奶奶坟上回来,见她撑着伞挎着篮子迎面走来。
她还是那般笑盈盈的样子,笑着问她:你这是去哪里?她说要去前面,借一些鸡蛋用。周周冷不丁地还是会问起:姑奶奶真的答应了不杀那只拐拐鸡吗?自己记下了:六月初二、十五和大暑。然后,就在今天,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刻,冷不丁地发现:今天是六月初二并且是大暑。
那一年,这两个日子之间相去有十三天,一个人过世到出堂,是一个漫长的仪式;这一年,这两个日子叠置在了一起,一个人留下的印记,是一个瞬间的画面。这,忍不住让自己觉到一种神奇,这神奇只能让自己认为是一种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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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惠来,完成于2020年0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