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艺术表现手法上的异同
森田芳光电影《其后》对夏目漱石小说《后来的事》的改编,因媒介特性,文学与影视的创作意图差异,在叙事、意象、“物哀”美学的呈现上既保留了原著精神,又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
(一)叙事
小说与电影均以代助与三千代的爱情悲剧为核心,叙事重心始终围绕人物内心的道德挣扎与社会规训的冲突展开。夏目漱石在小说中通过代助的独白,将“爱”与“义”的矛盾层层剥开。代助明知与三千代的感情违背世俗伦理,却因“自然情感”的驱动无法自拔。电影虽转换为视听语言,却同样将代助的矛盾作为叙事动力。电影则通过演员的细微表情与动作,传递人物的内心波动,如三千代的低眉垂目的表情,代助凝视三千代时的恍惚、面对平冈时的躲闪、场景的沉默留白,三人同坐时的尴尬,将小说中“内心独白”的心理张力转化为视觉化的情绪张力。
小说以代助的内心独白为主线,采用线性叙事,通过日常细节,与三千代的相遇、与平冈、父亲、哥嫂的互动逐步铺陈情感矛盾,节奏舒缓却充满张力。代助对三千代的“旧情复燃”并非激烈的戏剧冲突,而是再三犹豫,一点一点试探后方采取行动的心理过程。
电影采用“非线性叙事”,通过镜头闪回将代助的“过去”,与三千代的恋爱、与平冈的家庭交织在一起的“现在”,让观众跟随代助的视角体验“时间错位”。
夏目漱石擅长心理描写,小说中的叙事有大量代助的心理刻画。通过代助的内心独白,表现他对自然、时局的思考,反映知识分子对社会、国家命运的忧虑。代助对一切持“消极态度”,年轻时将相爱的三千代让给朋友平冈,理由是“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儿回到这‘自然’中去呢?”这里的“自然”,是对世俗规则的逃避。他的“消极”并非真正的超脱,而是对“自我价值”的模糊认知,既无法融入世俗,又无法找到精神归宿。
代助对三千代的复杂感情,也是通过大量的内心独白呈现。每一次见三千代都要经过内心的煎熬、挣扎、斗争,这种挣扎正是“物哀”美学的核心:个体对“无常”的敏感,对“自我无法确立”的哀愁。代助的心理活动中,常出现对“过去美好”的追忆与对“现在无常”的无奈,既是对世俗规则的逃避,也是对“纯粹爱情”的向往。但当他意识到三千代的不幸时,这种“过去的美好”已成为“无法挽回的无常”,他的内心被“哀愁”笼罩:“我觉得人生的快乐无过于此”,表现了对三千代的愧疚与对现状的无力。
代助对家庭断供的焦虑,对自己能否走入社会找到工作的忧虑,能否给三千代提供物质上的保障,作者也是通过内心独白深入刻画其复杂心理。代助一方面追求纯粹爱情、精神自由,另一方面又依赖家庭、社会寄生,理想自我与现实自我剧烈分裂。他的心理独白中,常出现对“自我”的质疑:“我倒希望你永远对我报复。这是我的真意。我今天之所以这样把你找来,特地向你直抒胸臆,其实我也只能认为是受你报复的一个内容。”这种“自我惩罚”的心理,是对“理想自我”无法实现的哀伤——他渴望成为“有担当的人”,后来准备到社会上找工作,但又无法摆脱“依赖家庭”的惰性,这种矛盾让他陷入“自我厌恶”的深渊。
影片延续了小说“慢”的调性,通过视觉语言强化了“静”的氛围。
电影采用大量的“透视构图”,如代助与平冈同时站在三千代面前的场景,通过人物位置的远近暗示关系的亲疏。不少“逆光镜头”,如三千代的背影、代助走向父亲的侧影,营造朦胧的忧伤感,契合小说中含蓄忧伤之美的调子。
在镜头运动上采用“缓慢推拉”为主,让观众跟随代助的视角感受时间的流逝与内心的波动。如,代助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的场景,通过长镜头跟拍,直观呈现他的焦虑与矛盾心理。
(二)意象
两部作品均用象征意象传递情感,淅淅沥沥的雨与白色的百合花是两部作品的核心象征,均贯穿始终。百合花象征爱情的美好与脆弱,代表纯洁的爱情与未竟的遗憾;潮湿、阴郁的雨象征代助内心的压抑与矛盾,片中多次出现代助在雨中徘徊的画面,三千代冒雨赴约,象征她对纯真爱情的渴望却被环境所不容。
小说中,夏目漱石的意象更具哲学性,将“自然人性”与“社会伦理”联系。如,代助将“爱”视为“自然生长”的力量,而“义理”则是人为的“修剪”,植物的“野生”与“栽培”成为两种价值体系的隐喻,指向对现代文明异化的批判。代助与三千代过去暗恋时共嗅百合,重逢后代助为三千代修剪百合,百合成为其情感的寄托,也隐喻“美好易逝”。三千代因丧子、丈夫失业、以经济窘迫而陷入被冷落的婚姻困境,与代助的“局外人”状态,皆如百合般脆弱而短暂。
电影中,导演将“百合花”转化为视觉符号,通过特写镜头强化其象征意义。影片多次闪回两人在雨中共嗅百合花的画面,三千代年轻美丽的容颜与淅淅沥沥的雨构成一幅凄美的水墨画;三千代捧着百合造访代助家时,镜头聚焦花瓣上的水珠,恰如三千代的泪水,引发二人对往昔的回忆;代助冒雨买百合向三千代表白心迹,雨丝与百合花交织着潮湿的记忆,二人皆懂得对方的心意,却是再也回不去的惆怅,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惘然,暗喻“爱而不得”的凄美。代助与三千代初次重逢场景是在雨幕中的电车,替代小说中冗长的心理描写,雨珠在车窗上的模糊轨迹直接传递“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怅惘。
影片采还采用超现实镜头与意象,营造出强烈的悲剧氛围:出现“电车中两排人对坐放烟花”的怪诞场景,配合梅林茂幽怨的钢琴配乐,隐喻代助内心的孤寂与无助,暗喻这是一场无望的爱情。
(三)“物哀”美学
“物哀”是日本传统美学的核心,强调对“无常”“残缺”的敏感与共情,夏目漱石的小说与电影《其后》均以“物哀”为底色,但因媒介差异呈现出不同的美学形态。
小说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与自然意象的哲学化隐喻,将“物哀”升华为对“人性局限”与“生命无常”的深层思考。开篇以“梅雨季的东京”为背景,代助在雨中漫步时,内心被“对三千代的牵挂”与“对平冈的愧疚”撕扯。他看到:“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每一滴都像在重复着某种无意义的轮回。”这里的“雨”便是“无常”的隐喻,潮湿的雨,恰似代助内心的矛盾,明知与三千代的感情违背伦理,却又因“自然情感”无法停止。这种对“无常”的感知并非停留在情绪层面,而是进一步指向对“人性本质”的哲思。作者在代助的独白中写道:“我们总以为能掌控生活,可实际上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浮萍。所谓‘爱’,不过是自然生长的一茎草,而‘义理’是人为修剪的剪刀——草被剪断时,连疼痛都是温柔的。”这里的“草与剪刀”意象,将“物哀”从个人情感升华为对现代文明异化的批判:个体在“社会规则”与“自然本性”的冲突中,注定走向“残缺”,而这种残缺本身,正是生命的常态。
代助将自已比为“寄生植物”:“我像藤蔓般攀附在社会规则上,靠他人的认可汲取养分。可遇到三千代后,我突然想自己扎根——哪怕这意味着枯死。”这一隐喻贯穿全书,将“物哀”与“自我觉醒”结合。藤蔓的“寄生”状态象征传统伦理对个体的规训,而“自己扎根”的渴望则是对自由的追求。但最终,代助因经济依赖、平冈的存在,不得不放弃,藤蔓“枯死”的结局并非悲剧,而是对“无常”的接纳:他意识到“强行扎根”的徒劳,反而释然于“随波逐流”的平静。这种“求而不得”的遗憾,正是“物哀”的典型情境。夏目漱石并未渲染激烈的悲剧冲突,而是通过代助最终接受现实,继续平凡生活的“平静的绝望”,传递“无常即常”的哀婉。
影片中,代助与三千代多年后重逢的场景:两人在雨中的电车上相对而坐,雨水模糊了车窗,两人的表情在朦胧中若隐若现。导演并未用台词渲染情绪,而是用空镜头——雨珠在玻璃上蜿蜒成河,电车的灯光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背景音只有单调的电车轰鸣与雨声。“留白”式的处理,暗合“物哀”的“余情”美学,不直接表现“爱而不得”的痛苦,而是通过“未完成的画面”,两人未说出口的话、未触碰的手让观众自行填补遗憾。观众通过观察画面,感受到“想说而不敢说”“想爱而不能爱”的人性困境,而非具体的情节冲突。三千代在雨中说出“我从未后悔”时,镜头缓缓推近她的脸,雨水顺着脸颊滑落,与泪水混为一体,这一画面无需台词,便让观众直观感受到“爱而不得”的切肤之痛。
在色彩与光影上具有“褪色感”:全片采用低饱和度的灰蓝色调,人物面部常处于阴影中,如代助与三千代对话时,光线从后方打来,面部半明半暗,象征情感的残缺。一部“安静”的电影,除必要的对话与环境音,如雨声、电车声之外,电影极少使用激昂的音乐,代之以钢琴或弦乐,营造“欲说还休”的悲凉。
人物服装多素净,代助的旧西装、三千代的浅蓝和服,场景中的光影始终处于“将明未明”的状态,清晨的薄雾、黄昏的残阳,梦境般朦胧之美,这是对“物哀”中“残缺美”的直接呈现:褪色的色彩象征情感的“未完成性”,模糊的光影暗示命运的“不确定性”。
三千代向代助坦白自己婚姻不幸的场景:她坐在代助家客厅的藤椅上,阳光从纱帘后透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她的声音平静却颤抖:“我从未后悔遇见你,只是……”话未说完便低头沉默。此时镜头缓缓拉远,窗外飘进一片枯叶,落在她膝头的和服上。枯叶的“残缺”与和服的“素净”呼应,共同构成“美好易逝”的视觉隐喻,正如这段感情,虽美好却注定无法圆满。
电影中声音设计的“静默”与“留白”也彰显了“物哀”美学。背景音乐极少使用激昂的旋律,多以钢琴单音或弦乐泛音点缀。当代助向平冈坦白与三千代的爱情后,两人对峙的场景:平冈愤怒地质问代助“是否早有预谋”,代助沉默不语,镜头停留在他紧握的拳头上,背景音只有平冈急促的呼吸声与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这种“声音的留白”强化了“物哀”中“无声胜有声”的效果——未说出口的指责、未表露的愧疚,都通过“静默”传递出更强烈的情感张力。
当影片结尾代助最终选择退出,镜头停留在他独自走在雨巷的画面:雨停了,天空泛着青灰色,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脚步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响。此时没有任何配乐,只有雨滴从屋檐滴落的“滴答”声。“静默的收尾”让观众在“无声”中体会到“接受无常”的哀而不伤,恰如“物哀”的精髓,并非沉溺于悲伤,而是在残缺中发现美,在无常中学会释然。
两部作品中皆呈现出对“无常”与“残缺”的共鸣。小说通过“内省”深入人性,将“物哀”升华为对生命本质的哲思;电影通过“沉浸”唤醒观众感官共鸣,让“物哀”成为可触摸的情绪体验,二者皆指向人类对“残缺之美”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