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时,你正在种花生。雨后,远天下青山如翠,方圆百里尽在眼前。
你不停手中的劳作。你不远有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你给她梳了角角辫。小家伙在玩泥巴,她分明成了泥人。她长了长乱的“胡子”,我想一定和你们家的小花猫差不多。她拖着长长的鼻涕,一会鼻子上还会出现一个“电灯泡”。我很黑,她很白,她一笑,洁白整齐的牙齿让我心生嫉妒。她呵呵笑着看着我,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父亲给你打下手。我牵着小女孩玩,我的小黑手也成了小泥手。我给她逮蚂蚱,用毛毛虫吓她,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常常是笑着笑着猛然一伤心就哭了,嚷嚷着说要向你告状;或者是她哭着哭着,我一边做鬼脸一边扭动着自己笨重的身体,她一下子就笑了,我能看见她的泪水从脸上滑落,如秋晨我家屋后菜园里从叶上滚下的露珠......
你们边干活边朝我们这边看。你们并不训斥我,你反而夸奖我的机灵。父亲偶尔让我让着小女孩点。收工的时候,你顺手在地边拽一把歪头菜和小蒜,菜园里邻居阿姨送你两棵菠菜,一个小时后,带着黄豆和小磨香油的糊涂饭便让我变成了馋猫,那个讨厌的鼻涕虫却叫我“猪八戒”......
两年后再来,我已经上了小学,感觉自己也是有学问的人了。我气势汹汹地命令小女孩干这干那,她也开始对我进行激烈的反抗,有时干脆不理我。父亲没来,虽然是你从车站接住了我,我仍固执地认为自己孤身北上。这时候,你和小女孩空前地亲密,你们形影不离,而我好像是一只不讨人爱的小狗,跟在你们后边当尾巴。你俩格格地笑着,传递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故意气我。我在后边走,我鼻子里哼着,我的小拳头握得紧紧地,想“铁拳砸烂旧社会”。
生气归生气,现在想起来,那时的一切尽是美好,总如春风吹过原野,如浩月照亮晴空。我现在想象着那时节,春日的黄昏,你拿着小镰刀,她挎着小毛篮,我们漫步在门前青青的草坡,你给猪羊刮草,我们蹦蹦跳跳地采摘野花。
又去,是冬日。我见到已经长成大女孩的那个小女孩在破冰洗衣,她完工了还得担一担水回家。这回轮着我俩一道了,我们说你心狠。我们到家许久,你也扛着一大捆柴火从山上回来了。我直面表示我的不满,我质问你怎么变得这么快,你的良心一下子坏到极点。你扬起手要打我,最后却笑了。
......
五年后我才知道,那个女孩就是我的亲妹妹。她半 岁时送到你那儿,离开时已经比你高一头多了。而你,只是我在北方老家邻居的远房亲戚。你无声地过着你的日月,让并非亲生的孩子有了完好的童年和少年。我从你身上知道了托付的意义。妹妹回来后,我挑剔的父亲说妹妹成色最好,他总是骂着我的粗陋和懒惰。
我是在你老了以后从心底里认了你这个母亲的。我和妹妹不敢轻言孝义,我们只能偶尔去看你一下。你儿女成群,但你看妹妹的眼光,总让我深深地感知母性的温存。我牵着马,你坐在马上,妹妹在旁边,我们在草原的天空下走过。你一一说笑着妹妹的少时,感叹着岁月催人。你年过八十,但你执意要带妹妹的女儿一个时期,我们只得依你。你说看着这小闺女就看到妹妹的当年,你觉得自己也好像一下子没了白发。我的儿子扑到你怀里不停地叫“奶奶”,他的小脑袋不停地在你胸前蹭来蹭去,你满足得说不出话来。你和两个小家伙玩作一团时,妹妹在一旁一边笑着,一边擦泪。
你的同龄人总会向年轻人诉说受过的无边的苦难。三十年里,你却一次也没向我们提及。你留给我们的是淡淡的笑容和劳作的身影。慈母无言,你不识字,一点也不妨碍你做一个好母亲。
你在前边,你带孩子们走着。这些年里,你北方南方的孩子都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