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电话中笑了起来。
最近几年,父亲和我通电话时,笑点似乎越来越低,话不满三句,往往就能听到他的笑声,我似乎可以想象身在另一个城市的他,脸上因为笑容而皱起的纹路。他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践行着自己的口头禅:“人要知足。知足常乐。”
父亲的笑,一度让我觉得自己很有喜剧天赋,言语中带来的包袱和笑果堪比安排好的综艺现场。但时间一长,我发现并非如此,只是我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这种笑果格外明显罢了。
假期回家时,母亲边做家务边给我答疑解惑,说: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几年,你爸越来越宠你了?
父亲的成长路径和那一代的许多人相似,学习生涯极为短暂,被大学的门槛绊了个跟头后,只好带着认真的心投入工作,相较于现在的学生而言,他们长大得特别早。
从我有记忆开始,父亲就经常离家。离家是为了养家,这种行为逻辑无懈可击,也极为无奈。父亲会离家跟着工程队跑工程,从江苏到内蒙,只是没有出过国,去的地方虽多,却都偏僻难行,并没有时间去该地的旅游胜地,甚是可惜。父亲出差少则几周,多则几年。家中少了一个管束我的人,对于幼年的我而言,其实没有太大影响,只是在父亲回来的时候,反而需要分阶段适应这种理所应当的“出现”。
父亲每次回家都风尘仆仆,旧时居民楼没有电梯,沉重的行李箱借着归人手臂的力量,才能越过一级又一级水泥台阶,看到堆放着黑煤球的转角,便知道再登10级台阶就是家了。推开门的父亲往往穿着不易磨损的蓝色工作服,没等他换上拖鞋,我就会撒开小短腿过去抱住行李箱。
没打开之前,行李箱就像心愿球,有着无数的可能性。
父亲一开始不懂。
出差之后,要给孩子带些小东西,这种习惯,是在我几次打开行李箱都以失望告终之后,他才养成的。他是一个细心而善于学习的人。
后来父亲回家时,会给我带许多零食,最常出现的是地瓜干。去内蒙那次,给家里带了大概半行李箱的特产,奶片,奶酥,应有尽有。
但之前那似曾相识的地瓜干,和楼下超市的地瓜干有着相似的模样,总让我有个问号。
前几天我打了个电话给父亲,专程问了这件事,父亲认真地回答,那真的是我从工程地带回来的。
父亲完成一个工程之后的那段时间,如果不需要赶去下一个施工现场,便平白赚了几天稍显放松的时光。他会陪母亲和我下象棋和五子棋,若对手是母亲,那么父亲往往会争上一争然后输掉。若对手是我,那么母亲会捣乱,然后我赢。我还会缠着父亲扳手腕,小时候常常僵持不下,以微弱的优势赢得一局,长大后发现自己再也赢不了父亲,真是奇怪。
父亲曾有一整个夏天都不需要出差的好时光,巧的是,那年我和母亲赶集后,带回来一只小白兔。嘴上说不要养宠物的父亲,后来成了照顾小兔子最为尽心尽力的人。
我高中的时候,恰巧赶上父亲职称考试。不知是为了激励我,还是为了将自己高中的学习目标一以贯之,父亲每每参加这类考试,都会拿到一个很不错的高分。备考的那几日,父亲的台灯会亮到很晚,书本上是工整大气的笔记,书本旁是做完还订正了的习题。书柜上,摆着被翻到页面蓬松了的电气杂志,父亲常坐在沙发上看杂志,我凑过脸去,发现字我都认识,文章我却看不懂。
我曾问父亲,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父亲说,要知足,又要不知足。
这句简单至极的话,在我每次需要做决定的时候默默响起,原本晦暗不明的前方,便出现了指路牌。
中国人羞于对父母说爱,而巧的是高中曾给我们所有学生做过一次印象深刻的感恩教育。在活动开始之前,所有“口出狂言”坚称自己绝不会哭的家伙,在活动后都哭得像只兔子,包括我。我想,那绝不是因为活动洗脑,而是因为我们心里明镜般地知道父母有多辛苦,有多爱我们,却不曾说。这种共鸣在操场上随着扩音器散开涟漪,一发不可收拾。
孩子们是清清楚楚的。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我带着哭腔给父亲母亲打电话说我爱你之后,他们第一时间互相沟通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我学习压力太大有撒手人世的倾向,于是又打电话给我。这真是一个值得被记录的乌龙。
高考结束之后,父亲第一时间拿来扬子晚报高考专刊,给我对答案,他心急却又不敢问我,因为他分明知道我考完数学之后哭了。对完答案之后我主动讲了预估分,他才松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至今让我印象深刻的话。
他说,高考中的一切正常发挥都是超常发挥。
原来我这么棒啊!我心里想。
高考分出来后,和我的预估分仅有两分之差。综合考虑多项因素,包括食堂是否好吃,我还是以高于录取线不少分的成绩填报了南师大。
接下来,父亲还要带着忐忑不安的心,关注自己家的女儿,有没有被哪个少年拐跑。就像是余光中面对他的四个假想敌时候的表现。父亲们的行为总是如出一辙,既希望那个假想敌赶紧出现,拥有天底下最好的眼光,但是那一天真的到来时,又希望那个生手笨脚的小伙子,多吃几口闭门羹。
父亲知道小伙子出现的时候,是欣喜的,但一天之后,情绪就出现了明显的转变。这让我忍俊不禁,和母亲吐槽起来。
母亲说,你没有发现,最近几年,你爸越来越宠你了么?
孩子们是第一次当孩子,而父亲也是第一次做父亲,彼此都需要一个学习的过程。但我觉得,父亲做得挺好,特别好。
我说,你别笑,我说得是真的,你真挺帅的。你和我妈当年怎么都那么有眼光。
父亲在电话中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