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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茸蛾的幼虫有毒,造型奇特,颜色鲜艳,像一块糖果,或者海星,非常漂亮。
我半倚在吧台角落,撑着下巴,随意翻动着手上的小册子。这是一本以昆虫为主题的小册子。其实,妻子交代买的不是这本,而是我随口应下但在一堆参考书中纠结良久也没能想起的某本小学练习册。当时我回忆了很久,穿着职业装的工作人员站在距离我大约半米开外的地方喋喋不休地向我介绍各类名师练习册、参考书——此类在我看去都差不多的,里面爬满了公式,价格不菲的工具书。先生,先生……在那位大学生模样的推销员发现我并没有听她介绍的时候,我随手拿起了一本小册子,快步走出了书店。
这是一本以昆虫为主题的小册子,封面上有一只黄色的、漂亮的毛毛虫。当时我就是一眼看到了它,它让我想起一个人。随手翻开,在众多插图中,我找到了那只封面上的虫子。金黄色的、细小的金丝绒刺像阳光一样布满全身,像一颗璀璨的黄宝石。而在它的关节处,在金色铠甲下面,隐隐露出一块乌黑的皮肤。这块漆黑的皮肤,应该是它的皮肤本色,在金黄色中显得尤为刺眼。
茸蛾。
原来封面上的虫子叫茸蛾,准确地说是它的幼年形态。我咂了一口威士忌,手指在茸蛾的插图上摩挲了一阵,我几乎是半悬空地去抚摸这只金黄色的幼虫,仿佛它散射状的刺马上就要刺破我指腹的皮肤一般。幼虫有毒。
怎么,大总监开始对毛毛虫感兴趣了?一个杯子凑过来用杯沿碰在我半举着的杯壁上,金黄色的酒在杯子里晃了起来,冰球在杯子里翻滚,发出铛铛的声音。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孩子入学后?还是出生前?甚至更早的时候。我开始习惯下班后来这里坐着,看书、发呆、听别人聊天,或者把自己灌醉。无论做什么,在我左前方那个廉价的电子钟的时针指向11之前,我都会在这里坐着。恰到好处的黑暗,看得见却看不清的脸,听得见却听不清的话;不用看脸色行事,不用每个问题都有回应。
嫂子和孩子不会说什么吗?我是说你天天混在这里。
我解开领口的衬衫扣子,扯了扯勒得我几乎窒息的领带。应酬、聚餐……我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搪塞,甚至懒得搪塞。让我呼吸一会吧,日复一日,工作、家庭像两个巨大的齿轮,把我夹在中间挤压又撕扯,反反复复。只有踏出单位后踏进家门前的一小段时间,我能呼吸一会。我大口呼吸,尼古丁混合着酒精的味道。浑浊,但是自由,或者说轻松。
我举起酒杯喝了一口,辛辣的感觉从喉咙滚落,一直蔓延到了腹部,然后温热的感觉从腹部晕染开来。我抬起头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我身边的女子。齐肩短发,黑色的吊带短裙,锁骨间坠着一根银色的细小的项链,项链上挂着一个金色的五角星,灰棕色的眼影盖住了已然滋生的细小鱼尾纹。几天前,还是几周前?当我抚过她紧致小腹的时候,我知道那里并没有丝毫褶皱。
我想起一个人。
我晃了晃手中的金色液体。阳光般的金色。
(二)
记忆中的阳光。不知为何,记忆保留的只有画面,没有温度。金色洒下来,明亮得晃眼。蝉鸣,对还有声音。唯独不记得温度。
那是个破学校,我们村唯一的学校,又小又烂,但它牢牢困住了我九年学生时光。它建在一条河边,在学校和河的交界处有一片极其茂密的野草地,那是学校唯一没有被围墙关押的一段。这里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小学部的战场和初中部的情场。那时候初中部早恋的男男女女,一下课就扎进半人高的野草地里卿卿我我,他们抱在一起,啃在一起,尽情“滚草地”。小学部的脚步没他们快,每次带着纸质刀枪抵达战场时,草地都早已悉悉索索,滚满了看不见的人。因此小学部在爆发年级大战的同时,还得小心避让那些隐没在草丛里的小情侣。
老夏是我的同桌,也是我们的数学课代表。成绩优异的他不屑与我们在课间去打那些可笑仗,他需要抓紧一切时间去完成老师布置的,和他给自己布置的作业。因为晚上要帮他残疾的妈去出摊。
老夏长得很好看。瘦高,一头褐色的头发,深陷的眼窝里是两个同样褐色的瞳孔。夏天阳光烈的时候,逆光看去,他的头发会变成金色——这件事情没几个人知道,每当蝉鸣的午自习,我都会侧过头去看他的头发,眯眼看去,像一簇簇金色的麦穗。
他常年穿着一条从深黄色洗到金黄色的卡其长裤,一件蓝白相间的海军短袖。秋天的时候他会在短袖外面套一件土黄色的粗布夹克,夹克的两个肘部位置缝了两块黑色的碗口大小的补丁。老夏常说这两块补丁是买来就有的,是现在流行的款式。那时候我们都信以为真,直到随着年级的攀升,这样的补丁在这件泛白的黄色夹克上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虽然老夏穿着单一,但在那个年代,大家并不以貌取人,学生时代也不习惯把人从物质层面划分成三六九等。即使老师也仅仅习惯用成绩进行分等,并未过多考量家境部分。但老夏在午餐拿出饭盒的时候、春游分零食的时候、甚至体育课换上球鞋的时候,我都能从他眼神中看出一丝闪躲。尽管我一直认为他那双黄色的胶鞋很酷。
老夏很酷,不爱说话,也不去野草地。
老夏不想去,但我们可以架着他过去。我记得那天很亮,阳光把野草地染成了金色,风吹过的时候,泛起海一样的涟漪。在被我们架着奔向战场的时候,他手里还拽着一张做了一半的数学试卷。很显然,只会做试卷的老夏并没能在战场上发挥丝毫作用,他像个傻子一样不懂掩护,不懂游走。他手里拽着试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站成了一个迎接无数纸团的稻草人。
那一战,我们输得很惨。但只有我知道,老夏才是输得最惨的那一个,当我拎着纸刀从他旁边呼啸而过时,我看到他傻站在那里,眼神穿过金色,穿过绿色,落在两个初中生身上。他就这样痴痴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抱在一起,看着他们的嘴碰在一起,看着男生把手伸进女生衣服里。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像一部爱情片。
自此以后,老夏就变了。课间他不再写作业,而是不停地折一种很小的五角星,甚至上课的时候,他都会把手放在桌子下面偷偷折。那些五角星塞满了他的抽屉,层层叠叠,五颜六色。
半年后,我看到老夏的五角星出现在了凌燕的抽屉里。那时候,早已入冬。野草地不再茂盛,枯黄的草叶耷拉着,挂着霜和雪。风雪推迟了战期,我们不再打仗,野草地也变得鲜有人至。但是我在那里看到了老夏。
我看到,老夏学着初中生的样子,和凌燕一起滚在野草地里。凌燕是我们的语文课代表,瘦小,有一双大眼睛,脸上有点婴儿肥,总是扎着一根马尾辫,成绩和老夏一样好。我看到两具瘦小的身体笨拙地纠缠在枯草里,凌燕的手伸进老夏裤子里,老夏双眼紧闭,凌燕满脸绯红。
(三)
回想起来。我努力把能记起的每一个小学同学都想了个遍。我甚至已经搞不清楚那时一个班级到底有多少人了,40多?50多?我只记得教室里塞满了人,叽叽喳喳的。如今我能隐约记起模样的,细细数了数,就十几个人,还叫得出名字的,绰号也算,就只剩那么寥寥数人了。我的记忆是什么时候变差的?就算它本来就不怎么受用——那时候的英语单词折磨得我够呛,大概从每天都开始泡在这个酒吧开始的吧,他们都说酒精杀死了太多脑细胞,很多事情过几天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意象,我只能记得有这么件事,具体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令我万分痛苦,像是心脏被一根无形的线扯着、吊着,怎么也剪不断。我呼吸急促,懊恼不已,一旦开始回忆,却又不能说服自己停下。我常常就这样面对一个半透明的模糊影像思考良久,却无论如何努力都看不真切。
回想起来。在那几个零星的我能报的出名字的同学之间,我似乎活成了一种标准答案——集体思想下的标准答案。体面的工作、偏上的收入、不吵不闹的妻子、会自己写作业的孩子、房子、车子、昂贵的手表、依旧浓密的头发、没有发福的肚子……大家所能想的,我多多少少都至少做到了及格。我努力、压抑、惶恐,起早贪黑,小心翼翼,一步步,一步步沿着标准答案前进,不敢让自己停歇。
标准答案,从读书开始我们就习惯了以此为衡量标准。从未怀疑,也不敢逾越。我那么沾沾自喜,在亲友聚餐时把酒杯举得很高,被大多数人作为比较的对象。但是,这座用标准答案垒砌成的宏伟宫殿,只需抽掉下面小小的一块砖,它就会摇摇欲坠,随时轰然倒地。自信,一旦被抽丝剥茧,不管是用什么方式,只需抽出一根,必将牵扯出一连串的自我怀疑。
小小的酒吧,成了我的避难所。它像一座用代码堆砌出来的、城市中的唯一实体,成了我下坠过程中的缓冲垫。
我举起杯子,把金黄色的酒一股脑送进胃里。酒劲上来,就可以停止思考,任由原始需求驱动。其实人体本身的需求很少,除了生存和繁育外的欲望,都是社会包装的产物,食色性也,四个字就能说清人类动物性的一面。
酒精,让我重新审视周遭的一切。
又在想什么呢?她把我的酒添满,指尖在我摊在吧台的掌心游走。指甲的触感尖锐,她沿着生命线向上,绕过事业线,在感情线尾端狠狠地戳了一下。
我吃痛缩回手掌,看到掌心的指甲印慢慢变淡,变红。我看了一会,在上面又按了一个指甲印,两个印痕形成了一个X。
你说,人为什么不能像狗一样?每天填饱肚子、开心就行,发情了就交媾,不必带着这么多面具。
那和牲畜有啥区别?她甩了个词给我,酒吧的噪音这时候已经很大了,我确认了两次。牲畜。不是动物,是牲畜。不是自由,是圈养。我们深埋的动物性,依然逃不过圈养的宿命?
我只是忽然想起了老夏。我呷了口酒,再次翻开小册子,从茸蛾漂亮幼虫往下看去。
你是说夏成功?你提他干嘛!我看得真切,当我提起老夏的时候,她脸色一凝,悄悄抽回了挽在我腰间的手。
(四)
茸蛾幼虫会吐丝混合自身的毒毛,编织一个坚硬的茧,依旧带毒。茧外形不规则,表面粗糙,呈暗褐色或黑色。通常附着在树皮、墙壁或其他隐蔽处。
老夏退学了。
这个消息,并不是老夏自己告诉我的。
那已经是初中末的事情了,当时我早已接过老夏的数学课代表。与其说接力,更准确的应该是老夏被卸任,我又在百般推辞无果后被当众宣布。我记得那天秋风很紧,枯枝在窗外乱颤,一派灰蒙蒙的景象。被宣布的时候,我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老夏,但是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脸埋在书里,埋得很深,仿佛像一棵树,要刺破这些文字、公式,把根扎进书里。他在羞愧吗?不是,羞愧的是我,我被一种窃取的羞愧浸透了。我真真切切地笃定,是我窃取了他的某些部分。他的骄傲。
肯定不能怪他,他母亲的死都没满一年。我们如何可以责怪一位没有父亲、母亲又刚去世的孩子。相比这些,成绩又能代表什么呢?但规则把课代表的镣铐锁在了我手上,它嵌进肉里,我甚至能在老夏手腕上看到它残留的痕迹。白色的,好多条。
没多久老夏就退学了。当闲言碎语夹着唏嘘感概蔓延到我这里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桌子早已被收拾一空。我看着一旁空空荡荡的课桌,胸口像被压了一块大石头,我努力找寻老夏存在过的证据,桌子上的刻痕、抽屉里的废纸、甚至是橡皮屑,什么都没有。窗外的阳光也没有了,只有挂着雪的枯枝,什么时候下雪了?
老夏从未和我提及过退学的事情,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退学的原因,那几天,我深陷入自我猜疑之中。家庭变故,这是我最初给自己的答案,当未经世事的我哪里能够共情,只能偏执地归咎自己,独自把责任归结于己身。肯定是我,是我窃取了他的课代表,若干年前也是我架着他去的野草地,是我看到他和凌燕在一起……
凌燕。
是啊,从什么开始的。凌燕也不再是好学生了,我甚至都很少听到她的消息。早已不是同班的她,在我印象中竟然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她肯定知道什么。
我站起身,想去问问清楚,但走向门口的时候忽然被什么绊住了脚步。愧疚爆棚的时候,仿佛身体产生了某种应激的保护措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他,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同学。我不想知道原因,也不愿知道原因。我缓慢向后挪着步子。别管它,和我无关……这些想法像丝一样逐渐将我缠绕,把我困成一个茧,隔绝一切外界的消息。我退缩回来,逃避一切老夏和凌燕的消息。
自我暗示把我困在座位上,也把老夏困在记忆深处,我不敢去触碰,不敢去验证我究竟在他的遭遇背后扮演着什么角色。
丑陋极了。我期待着,某天,不久的将来,我可以去往新的学校,没人再讨论老夏。又或者,我某天可以再遇见老夏,他会活得很好。现在的一切,只不过是生命长河中再不值一提的小小浪花。
(五)
酒精开始侵蚀我的思绪,断断续续。不远处,一对情侣——或者夫妻,似乎正在吵架,女人歇斯底里,不停灌酒,男人瘫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侧着头一言不发。他们的隔壁桌坐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戴着眼镜,一侧油腻的头盖住了整个头顶,透过那些油滋滋的缠在一起的头发,隐约可以看到稀疏的头顶。此刻,他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对坐的女人,手中比着请的手势。对面端坐着的年轻女子,看模样像是初入职场,穿着制服,腰挺得很直,此刻正端着酒杯连连点头。她脸上绯红一片,看来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彻底被灌醉,而那个秃顶男,很快就能得逞。职场,很多时候会被少数人当做狩猎场,他们利用职位之便,使人乖乖就范。把目光从那个秃顶男身上移开,落回吧台。调酒师正在忙忙碌碌,他把不同品牌、不同品种、不同口味从瓶子里倒进杯子里。并没有多少客人,但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忙,杯子、瓶子砰砰作响。可真蠢,会多付工资吗?但不至于因为懒散而被解雇吧。还有一群学生,在最角落里,声音巨大,他们笑得很大声,起哄,勾肩搭背,肆无忌惮地喝啤酒。看样子,似乎都未成年,但打扮却分外成熟。这年头,年轻的努力扮成熟;上了年纪的,却套上各种年轻人都觉得害臊的颜色鲜艳的衣服。
时钟在头顶嗒嗒嗒地敲着,我没有抬头去看。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在这嘈杂中准确地听到了秒针挣脱束缚一步步往前走的声音,听得真切。它如同在伴奏,踩着我心跳的节奏,越来越快。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闭上眼,一阵天旋地转,烈酒的气味从胃里窜出,经过鼻腔,直冲天灵盖。我甩了甩头,企图从大脑中甩出点什么。不管是酒精还是记忆,只要甩掉一些,都能让我好受一点。一阵晕眩中,只觉得昏沉的头撞到了什么。我睁开眼,看到一双惊恐的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的声音慌忙道歉。
没事……你是刚才坐那边的学生?我揉了揉头,半闭着眼睛回应。眼前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脸微红,正向我拼命摆着手。现在的少年,唯唯诺诺,完全不像我们那时候,野性十足,怼谁都能吵两句;我们那时候,也万万不像现在的少年,早早地喝酒,享受物质,接触男女关系……
当时,我们也就这么大吧?女子晃了晃杯子,慵懒地看了少年一眼。我看到她慵懒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光,不易察觉,一闪而过。这是我自和她重逢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眼神里除了疲倦的其他东西。一直以来,我们都闭口不谈过去,默契地在这里喝酒,把自己灌醉,然后上床。她和我上床的时候习惯裹着被子,裹得很紧。她不会发出任何呻吟,只是一味地用腿夹紧我,要求我深入,再深入。偶尔,她会要求我留夜,每次我都会巧妙地逃离。她住的小区很老,房子像一个个蹒跚的老人,外墙缝缝补补,挂衣杆刺破窗户伸向外面,在月光下投下满是尖刺的黑色倒影。
音乐响起,泛光灯亮起。一束黄光扫过,打在少年后背。我逆光看去,看到少年的短发在灯光下泛起阵阵金色。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老夏。他穿着打满补丁的土黄色夹克,坐在我旁边,正低着头奋笔疾书,阳光打在他头发上,泛起金色,风拂过,金色麦浪像是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另一个关于老夏的画面,带着尘土和热浪,在我眼前闪现。
(六)
炎夏,没有风。大地像是要被烤熟了一般,热气蒸腾。
那是我踏入职场不久的时候。名校毕业的我没有想象中的西装领带出入高档写字楼,而是顶着安全帽往各种工地里钻。那时的我每天满头大汗,脸晒得乌黑,手糙得连指纹解锁都识别不了。我们都彼此戏称是农民工。
我和往常一样在工地巡场,这是临市的一个项目,工程不大,但预算压得很低,一到工地我就发现弯腰埋头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务工人群,这类人动作没有年轻人快,但肯吃苦,而且要价不高。正值三伏天,太阳毒辣,我把手中的文件甩得哗哗作响,依旧没有止住一点汗。身后的工头又是递烟又是拿水,嘴上喋喋不休地说着讨好的话。还没走几步,他就偷摸着把一条中华塞到我身边:领导,你看要不去办公室坐会……我看了眼那条鲜红的烟,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闪开眼神示意他别来这套。
在我转身想去查看那批新到的钢材时,目光被一个身影钉住了。一个瘦高得几乎有些嶙峋的青年,穿着一件被水泥和机油染成灰黑色的长袖工装,正佝偻着背,用单肩扛着一袋水泥。他左手扶着水泥袋,右边是一截空荡荡的袖子,在灼热的风里,兀自飘荡。这是这里为数不多的青年身影,他的头发和脸被水泥扑成了灰色,但是背光的时候,隐隐可以从发梢看到一丝金色。
炎热的空气仿佛瞬间变得冰冷,起风了,风卷着粉尘吹过,迷了我的眼,也让他下意识地侧了侧头。就是这一侧,他的目光,穿过浑浊的空气,与我对上了眼。我看到一双被两团浑浊包围着的,褐色的瞳孔。
我张了张嘴,想叫他的名字,喉咙滚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猛地低下头,左手死死拽着水泥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震惊中,我的思绪像是一团被搅乱的线团,有一根深处的,黄色的线,此刻挣扎着被拨出,连带着一个金色的孩子身影。那是一个背挺得很直,眼神骄傲,嘴角上扬的身影。然后这个金色的瘦小的老夏身影和眼前扛着水泥袋灰扑扑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我尚且还能看到发梢的金色,但那只满是污渍的空袖子一直在飘荡。飘荡着把金色的老夏身影完全包裹,水泥块将他牢牢封固,变成一个灰色的,难看的茧。
喂,夏成功,你他妈的偷什么懒!怒吼声在我耳边响起。他顿了顿,踉跄着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看到一个无比狼狈的背影,渐渐融入那些灰色的人群。我没有追过去,他逃离得很快,像一滴水迅速隐没在污浊的泥沼中。
我忘记了。是当时还是在之后的某个晚上,我在睡梦中又见到了老夏,他还是穿着那件满是污渍的衣服,左肩扛着水泥,他顺着工地的楼梯拼命往下走,走得很快,越走越深,到最后周围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来到他的身旁,伸出手和他握手,我没有询问任何他的情况,我只是想和他握手,我想紧紧抓着他,达成某种和解。我记得我伸出右手,然后看了看他的空袖子,又换成了左手。随后掌心传来一种岩石般粗劣的触感,那是一种被风干裂开的岩石的触感,我能清楚地触摸到他掌心一道道坚硬的裂纹,和干裂的水泥并无二致。
他的手很冷,而且很扎手。
(七)
茸蛾破茧后的成虫成灰色,样貌丑陋,口器退化,无法进食。
音乐戛然而止,只剩下迷离的光在兀自摇摆,扫过酒吧的各个角落。那桌学生散场了,叽叽喳喳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和她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们的背影,没有审视,没有批判,只有一种淡淡的怅然若失。现在的他们,正是我们的过去,而现在的我们,会不会成为他们的将来?
想想也挺有趣的,一个教室里差不多的孩子,后面却活成了这么多模样。她半闭着眼,左手抵着下巴,右手指腹沿着杯沿打着转。我知道她并非指他们,而是说我们。我侧过头去,顺着昏黄的灯光看她的侧脸。其实她长得很好看,学生时代微微的婴儿肥早已退却,线条稍显分明的脸有一种不易近人的错觉。我穿过她滑落的额发望向那双乌黑的眼睛,寄希望从那里翻出一些我不知道的过往,但透过那两滩暗淡的瞳孔,只望见了一片无尽的深渊。
燕子。我试探性地开口,却没想好接下来应该怎么问,沉默半晌后抿了口酒,换了个话题:你最近咋样?话问出口,又觉得自己特傻,明明两个人都在这里逃避。我逃避现实,她或许逃避过去,应该是吧,我和她的交集,除了这段时间就只剩下学生时代了。或许不问也挺好,都逃了这么久了,何必再去纠结,就像茸蛾一样,把自己包起来,永不破茧。
你说我?凌燕转过头来,身体微微后仰,把那一撮额发撩到耳后。吃饭……逛街……喝酒……她掰着手指头笑着说道。哦对了,还有和你睡觉……她饶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仰头笑了起来。然后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她止住笑声,脸微微侧了过去,不让我看见表情。
音乐又起来了,盖住了我们略显生硬的气氛。凌燕转过头来,和我碰了一杯。你应该过得不错吧,大,总,监?后面三个字她故意说得一顿一顿,仿佛在嘲笑我一般。也是,当初她和老夏都是好学生,直到我抢了老夏的课代表。是吧,到现在我依旧认为是我抢了老夏的——包括眼前这个女人。雄性生物,底子里总有种藏不住的,原始的侵略性和占有欲。太龌龊了。
快别嘲笑我了,如果能重来一次,我肯定不会走这条路。我喝了口酒,回答她,又像回答自己,声音越来越低。我又想起了一堆烦心事,想起马上就要踏进那个令我无法呼吸的家,想起明天还要去公司,那个一不小心就会被生吃活剥的地方。活着可真累。多年的学校生涯,多年打拼,难道就是为了追求这些?
凌燕没有说话,皱着眉似乎在想什么,她撑着额头,应该是喝多了,明明酒量不行,却天天赖在这里喝酒。如果能重来?我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像在咀嚼我刚刚那句话。如果能重来。老夏如果没有退学,那他现在会像我一样吗?不,他肯定不会,他没有我这么窝囊,瞻前顾后。他会活得很好。
要是没退学,他现在应该会很好吧?如果当初我没有抢他的课代表的话。我像是赎罪一般,低着头问道。赎罪?哪有这么夸张,顶多算是承认自己的罪恶吧?
凌燕突然转过头,满脸疑惑地看着我,随即干笑一声。大总监,你不会以为那家伙是因为你退学的吧?
不是吗?!我瞪大了双眼,当初如果不是我架着他去野草地,他的成绩也不会下降,如果不是我抢了他的课代表,他也不至于……
能跟你有啥关系,他是被我父母逼退学的。凌燕止住了笑声,低下头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那时候,我怀孕了。
咔嚓,冰球在杯子里炸裂开来。我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一紧,寒意透过玻璃,丝丝缕缕地渗进掌心。那两个野草地里笨拙纠缠的瘦小身影,凌燕绯红的脸颊,老夏紧闭的双眼……所有模糊的记忆碎片再一次翻滚。
你?怀孕了?我不敢相信,十几岁的孩子,那时候除了野草地战争的胜利,唯一的烦心事就是成绩了,如何能跟怀孕这样的字眼牵扯在一起。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凌燕叹了口气,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那时候懂什么?害怕,除了害怕还是害怕。出了这么大事,家里被我丢尽了脸。她顿了顿,举起手示意调酒师添酒。我看到她的手腕上,有几条淡淡的白痕。这些痕迹,我曾经见过,在老夏的手腕上,是镣铐留下的痕迹。
他是被我爸妈逼走的,那时候家里闹翻了天,我几乎每天都挨打。后来孩子打掉后,爸妈就天天到学校闹,要求开除他。
她没继续说,只是一个劲地喝酒。我看到她手腕上的白线,透过金黄色的酒体蔓延开来,慢慢将她缠绕,一层,两层……把她包裹成了一个茧,茸蛾一样的茧。我期待着,从这个茧里面,能钻出一个扎着马尾辫,眼睛明亮,有点婴儿肥的语文课代表。但是她没有破茧,一直没有……
嗡嗡嗡……酒吧的音乐变成了噪音,无休无止的噪音,在我耳边一直绕啊绕啊。那个调酒师,动作飞快,把各自果汁、烈酒、冰块、酒瓶子、筛子、霓虹灯、工作服、作业本、成绩单,全一股脑塞进了那只小小的杯子,它们混合成了一杯金黄色的酒,然后又慢慢变成了一杯灰黑色的东西,难看,像是水泥浆。当酒杯里最后一抹金黄色将要消失的时候,我看到了老夏,他沉进水泥浆里面,越来越深,消失不见。
我头脑发胀,仿佛听到了老婆的骂声,孩子的哭声,领导的指责声……我端起酒杯,企图用辛辣压制这些烦人的声音,但发现里面早已空了,有些烦躁地将杯子推远。
那个秃顶的西装男,左手挽着那个穿制服的年轻女人,一脸坏笑地把她搀扶出了酒吧,我甚至看到满脸通红的她,向我投来求救的眼神。我什么都做不了,命运的齿轮咔咔咔地转动,碾碎了老夏,碾碎了凌燕,碾碎了这个年轻女人。唯独避开了我。
铛……铛……铛……
那只廉价的,咔咔作响的电子钟发出难听的嘲笑声。我看到时针颤巍巍地指向了11,我扫了眼眼前的书,上面有一只灰色的,丑陋的,即将死亡的茸蛾成虫。
成年的茸蛾,所有能量都来自于幼虫期的储备,完成繁殖使命后便会死亡。
(八)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扣上了最上面的衬衫扣子,系紧领带。
随手将手上的小册子丢进垃圾桶,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吧。
跨进夜色前,我还是回了头。在一片霓虹中,我看到了老夏的身影。他站在一片金黄色的野草地里,头发在逆光中变成了金色的麦穗。
老夏就站在那里,永远十四岁。而我们,早已在时间里,变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