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个人就坐在我对面。
他低着头，身体直立，双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左手食指毫无规律地轻轻地叩着桌面。他说话时声音低沉，嘴角微微上倾，目光有些散漫，仿佛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他显得很有耐心，也很诚恳，说的话像是已经在心里默默地重复过很多遍，虽然语速缓慢但却十分流畅，犹如一个并不糟糕的演员在黑夜里背诵早已烂熟的电影台词。他每讲一会儿，总要停顿片刻，然后将目光投在我的脸上，见我没什么疑问，于是又低下头去。
起初，我以为他是来自首，但他说的尽是别人的事，那几起案件与他压根没有一点关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也搞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事实上，我无法在户籍资料中找到他的信息，这对我来说无疑有点意外，但也增加了我的好奇心。
我端来一杯水放在他面前，他感激地冲我笑了一下。不可否认，这个不明身份的人有着顽强的意志，整整一个下午他一直坐在那儿不停地说话，丝毫不觉得疲劳，甚至屋子里的炎热也没有让他生出一滴汗来。而我虽然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可衬衫还是被汗水浸湿了几处。
我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表，现在是六点十五分，也就是说他来已经有三个小时了。然而，遗憾的是三个钟头里他说的话对于我没有任何价值，我从对他的好奇逐渐转向了厌恶。最后，我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五分钟，我希望从他的神情中能找到一点有用的东西，但很令人失望，他平静却无聊的态度没有丝毫的改变。要不是有所顾忌，我很可能会将这个神经病赶出门去，毫无疑问，他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正如你想得那样，我必须制止这一切，可正当我站起来时他却突然停止了没完没了的讲述。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知道我要做什么。
你很生气，对吗？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站着没动。
他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这些毫无意义？
我心想这个人真不简单，他竟然看得懂我的心思，似乎他是有意这么做。但我清楚，他并不是要我难堪，而是有别的想法。于是，我重新坐下，转动着手中的水杯说，既然你都明白，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道。
你知道吗，我有个弟弟，像你一样也是一个警察，但他没有你幸运。在一次解救人质的行动中，为了保证人质安全，他不顾个人危险孤身一人前去劝说，但穷凶极恶的歹徒还是将三颗子弹射进了他的身体。他死的时候才二十岁。他是为救人而牺牲的，我相信他从来没后悔过，即使是在子弹射进他身体的那一刻。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谁也无法料到这些危险，我说。
但有时完全可以避免，他坚定地说道。
不管怎么，我觉得谈论危险并不是他此行的目的。否则，他委实没有必要用一个下午的讲述来作为开始，这样是极不明智的，也是毫无道理的。倘若我猜的没错，他一定有其他的目的。
我指了指墙上的表说，你足足讲了三个小时，我也一直听着，可我只想知道一点，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将双手交叉在一起说，看来是我讲的不够明白。
不，你讲的很细致。
我原以为你会发现些什么，但你的疑问让我难过。
这都是过去的事。
没错，但与你有关，不是吗？
他看我没有回答接着说，这些都是你办过的案子。
那又如何？
你们的失误造成了不必要的死亡。
我有点愤怒，大声质问道，失误？请告诉我什么是失误？
一周前，平安门大街，你们本可以救下那个女孩，但却一次次的丧失机会，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歹徒杀害。
他的话仿佛一股冷风吹过我的脊梁，使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那扇隐藏在黑暗中的大门也像是被人轻轻地推了一下，在阒寂中发出了吱吱的声响。我摸出一根烟，深深地吸了几口，尽量使自己保持镇定。
我们已经尽力了，我说。
可你没有。
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你，那个女孩不会死。
我阻止不了他。
是你逼那个男人下手的。要知道，他只是一时冲动，但绝不会杀人，是你让他没有选择。
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人。
可你认识那个女孩。
……
门被打开了，吴医生带着两名医护人员把我强行拉出了房间，然后又有一个人进到里面给那个人包扎伤口，他的头在流血。吴医生对我说，是我用玻璃水杯打破了他的头。可我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我不会随随便便打人，再说我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他一定是在撒谎。不过，在我被拉出屋门的时候我看到那个人对着我笑，他笑的很怪异，就像他本人一样让人捉摸不定。
我一定要查出他的身份，我说。
但现在你需要休息。
吴医生说着将一支针管扎进了我的胳膊，我看着那些透明液体慢慢地进入我的身体，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我试着动了一下，发现手脚都被绑在了床上，不管我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这张床太沉了。于是我大声喊起来，但没有人应答，整个屋子显得冷冷清清。后来我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也不知过来多久，我似乎感觉到有人进来，他们好像围着我在低声交谈，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最后，我被送到了吴医生的办公室，我醒来时他正坐在椅子上专心地擦眼镜。
我们给你做了检查，你的病情很稳定，但我不清楚昨天为什么又突发了。吴医生扬扬手中的一份材料对我说。
别开玩笑了，请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你是说昨天被你打伤的那个人？
他怎么知道我认识那个女孩？
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一直在追那个女孩，但她拒绝了你，于是你怀恨在心，借别人的手杀了她。是这样吗？
一定是他告诉你的。
吴医生将身体朝后仰了仰，戴上眼镜郑重其事地说，看来有必要让你明白一件事，其实我对你已经说过几次，但你从来不信。大概三年前，我们在一个镇子上发现了你，那时你逢人就说你弟弟为了救人质被绑匪杀害，三颗子弹射进了他的身体。没有人知道你从哪儿来，我们也查不到你的任何信息。通过观察，我确定你受过某种刺激，精神上出了毛病，所以才会产生幻觉。于是我将你带到了我的医院，我希望能治好你，但是三年来你的病情没有任何好转。我试着寻找你的家人，但很遗憾，一无所获。不知道你是谁，找不到病源，我很难治好你的病。事实上，直到现在，你对我来说还是一个不明身份的人。
他停了停，然后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过了几分钟，两个医护人员带着昨天被打伤的那个人出现在门口。他的头上缠了一圈绷带，脸上却还是那种怪异的笑。
吴医生指着他说，你不是在找他吗？看到了吗，他和你一样，也是我的病人，只不过他的病情比你轻多了。他喜欢捉弄别人。
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卡片，扔到桌子上说，看清楚了，我是警察，不是什么病人。
这只不过是个出入证明而已，这里所有的人都有。吴医生扫了一眼那张卡片说道。
这就是你的故事？编得真好。我走到桌子前，对他低声说道，你骗不了我，我知道自己是谁。
我将那张卡片重新装进口袋，然后拿起那份检查报告将它撕成两半扔进了旁边的纸篓。
吴医生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去望着窗外。不知怎么，我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一丝悲哀在涌动。过了片刻，他转过身朝门口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这时，我看到昨天被我打伤的那个人脸上怪异的笑不见了，他冲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然后又摇了摇头。猛然间，我似乎想到了什么，许多场景在我头脑中变得清晰起来。但就在我追出门去的时候，突然又进来了几个人，他们将我牢牢地按在地上，随后将一只针管扎进了我的胳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