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里的年，从新贴的门神说起……
文｜筠心
“有一年，也是快过年了。中午，我们陪伴着老太后遛弯，在西二长街由南向北遛。西二长街是西宫里由南向北的一条甬道，在翊坤宫、长春宫、储秀宫等宫的外头，又平又直，南起螽斯门北到百子门……”不得不夸，老宫女何荣儿说故事的本领，几句话不急不徐，就把人带回了那个年代。
01
每逢佳节倍思亲，慈禧皇太后亦不例外。这不，看见百子门新贴的门神，她触景生情，想到了娘家。此时她已是暮年之人，然而对父母的怀念并未有一丝衰减。虽说自己是紫禁城里，说一不二的至尊，但却没有权利祭祀外姓人。她也不可能亲临娘家，贵妃省亲之类的故事只是小说或戏曲。
慈禧能做的，就是吩咐太监，到前门外正明斋买两盒点心：大油糕与喇嘛糕，然后再到东四芙蓉斋买一盒鸡油饼、两个带脂油的黄蜂糕坨，最后买一盒芙蓉糕，一起送到方家园的承恩公府。这些家常的点心，大约都是父母生前爱吃的吧。
自然娘家也有礼送进宫来，并非奇珍异宝，却是外人不便送的贴身之物，像是睡袜、亵衣、裤衩、逍遥履等等。另外，还有慈禧做姑娘时爱吃的东西，比如大青豆、黑菜、炒的野鸡爪子、餉冻肉、白芸豆、葡萄干。
这一往一返的年节礼，并不值几个钱，却是彼此惦念的最好证明。谁又能想到，对娘家眷眷留恋，款款情深的她，戊戌年间，让伺候光绪的几十个太监，一夜之间蒸发殆尽；庚子逃难前，铁青着脸，下令将二十五岁的珍妃投入井里。
难怪老宫女说紫禁城里冤魂太多，过了腊八各种神灵都要下界，百子门有哼哈二将，两门神把守着，就不十分胆战心惊了！
02
等除夕赏过荷包，初一早晨递过如意，接受过群臣的朝拜，便到了天字第一号筵席。这顿晚膳，不管是摆在宁寿宫，还是体和殿，都是一模一样的三桌——天、地、人。人桌的独享者即慈禧皇太后。
那为何说是天字第一号呢？倒不是因为菜有多希珍。关键是侍膳的人员之多，级别之高，唯紫禁城独有。先说上菜的太监，由宫门口至寿膳房，一条长龙似的，立了整整五百个。里边呢，四个在先朝有功的老太监，分站屋内四角，负责监督并代老祖宗执行家法。被老宫女称为“四金刚与五百罗汉”的排场，烘托着西天皇母娘娘慈禧，愈加威风八面。
再说光绪与隆裕，这对帝国第一夫妻，平时貌不合神千里，此时则不得不收敛内心。他执壶，她把盏；他布一道菜，她念一遍菜名，夫妻双双恭祝太后万寿无疆。帝后一年一次的夫唱妇随，慈禧看在眼里，喜上眉梢。慈禧确实有点寡妇心态，见不得别人夫妻和睦，唯独对光绪与隆裕例外。
至于菜肴分三大类：一是应节的吉祥菜，比如寿比南山、吉祥如意、江山一统；二是贡品菜，像是熊掌、鹿脯、龙虾；三是节日的例菜。光绪故意在某个菜里舀第三匙，“金刚”则默契地高声喊：“撤！”此菜立即被撤下。这是体现严守祖规，不任意吃喝，随时小心谨慎的作风。
最后由大总管李莲英，双膝下跪，将捧盒顶在头上，隆重献上一盘隔年的煮冻饺子。皇家也要忆苦思甜，吃老祖宗入关前过年的传统食品，代表不忘本，牢记江山得来不易。
03
紫禁城分外朝与内廷，前者为国，后者为家。内廷的建筑，殿名、门名都是围绕着家。比如百子门，比如顺贞门，其含义不言而喻。唯螽斯门看上去，读起来都有些生癖。螽斯门原是明朝的旧名，明清更替后，许多宫殿易名，而它却被保留下来。其缘故，慈禧自咸丰处得之，再转售给光绪。
鉴于晚膳时，光绪与隆裕的“融暖氛围”，慈禧决定趁热打铁，促使二人和好。食罢回到储秀宫，她闻着炭香与花香，喝一盃解油腻的普洱茶，再吸几口水烟，跟着揀爱吃的蜜饯尝两块，只等着帝后前来晨昏定省。
慈禧故意问光绪打何处来？答养心殿。再问经过螽斯门吗？自然是，因为路最近。于是，就引出慈禧一篇螽斯门的典故：雄的大蚱蜢名螽斯，一振动着翅膀鸣叫起来，好多雌蚱蜢就来了，每个都给它生下九十九个孩子，这是多么兴旺的家族啊！
说完慈禧拿眼瞧瞧光绪，再瞄瞄隆裕，脸上已没了笑容。在正月初一的晚上，借着螽斯门而发的这番话，既是作为太后的教诲，又是身为长辈的劝解，意味深长，且用心良苦。
清宫有规定，年三十、正月初一、初二，这三天皇后享有特权——陪伴皇帝就寝。可是，光绪与隆裕两个犟脾气，互不迁就，同寝不同衾。慈禧岂有不知！固然心焦，但追根究底，始作俑者也是她。
04
对于宫女们来说，大年初一是个撒娇、快活的日子。等把光绪送走，就盼着慈禧发话玩抢红。说白了，就是掷骰子，赢赏钱。两个掌事的姑姑，一个看钱堆，一个看骰子点儿，宫女们则排着队，伸胳膊捋袖子，争着向前掷上一把。人人兴高采烈，一屋子嘻嘻哈哈的当口，李莲英分赏完晚膳的剩菜，进来复命。
见大伙儿玩得欢，一把年纪，背脊已驼的大总管居然学起老莱子孝亲。先是想插队，被宫女毫不客气地请去末尾；总算轮到，偏偏手气不佳，却硬要讹一吊钱；见事不成，抱来慈禧的宠物小墨猴捣乱报复。李莲英一而再，再而三地卖萌逗趣，把慈禧乐得手上的茶水都洒了。
笑闹一阵，肚子该饿了。李莲英又贴心地送来两大捧盒，里边有年糕与薏仁米粥等。祝福慈禧太后福高、寿高、年年高和事事如意。
这就是李莲英，从新年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恪尽职守，谨慎当差，且一直坚持了五十年。即便讨好慈禧，他做得也很自然，并不令人生厌。
想当年，孝惠章太后七十大寿，康熙尽管中风，依然跳蟒式舞为嫡母祝寿。天地君亲师，事上更重于事亲，所以李莲英的娱上也在情理之中。当然，光绪是羞于为之的。从自我，不肯妥协来看，光绪与慈禧其实蛮像。
05
以上老宫女所述应为庚子前的故事，因为辛丑回銮后不久，她就出宫了。一般说起来，年味散去，总要等元宵节过完。《太监谈往录》里有一段讲慈禧与光绪住在西苑度元宵节，或可作为收尾。那是庚子后，光绪已被囚瀛台数年，真正的孤家寡人，独来独往惯了。
戏台搭在纯一斋，听戏进膳都在此。其中有一道“看灯鸡”，是寿膳房特意为元宵节准备。将腊月底孵出的雏鸡，于正月十五去毛洗净，腹内填满猪肉馅，先煮熟，再油炸，味道香嫩可口。等升平署的戏上场，慈禧指着满盘的小雏鸡说：“皇上吃点儿吧，今年的灯鸡做得很好。”
此时的慈禧颇想与光绪重修旧好，只是母子俩的喜好实在大相径庭。最烦锣鼓喧天的光绪，一心盼着戏止，可以告辞回瀛台。甚至晚上紫光阁看烟火，他也请假，说身体欠安，不来了！光绪不是不肯接慈禧递过来的橄榄枝，他不过是从心所欲，爱静，不贪热闹。
因此，剩下慈禧、隆裕、瑾妃并一群太监、宫女，看烟花散尽，繁华成空。
慈禧事事与乾隆看齐，爱奢华，讲排场，然而晚清末年的形势早已迥异。再有一条，乾隆多子多孙，七代见面；慈禧呢，自同治出生，紫禁城内再不闻婴儿啼哭。人丁凋零亦是帝国衰亡的缩影。
紫禁城里的年，是不是一年不如一年？
（图片系姜国芳紫禁城系列油画，来自网络。）
作者：筠心，喜欢读旧书的70后，从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国，美篇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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