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5日(农历冬月十九)星期五 阴 (中)
我们在村东头的十字路口下车,踩踏着污浊的雪水,守护着父亲的骨灰,一路哭喊着,步履蹒跚地走回家。
帮忙的人早已把灵棚搭建在西墙外,昨天二嫂打扫干净积雪的街道上。白色的充气拱门,树立在雪地里。拱门上的对联用黑色的字体书写。上联是:一生俭朴树典范,下联是:半世勤劳留嘉风 。横批:沉痛悼念。这一黑一白格外醒目,越发让人感到白的凄凉,黑的沉痛。拱门前面道路两侧,摆放着各种纸扎活:高大威猛的金黄色狮子、金山银山、金童玉女、凉亭、电视、轿车等。灵棚里有一张供桌,纸扎的碑楼。碑楼后就是为父亲准备的柏木金色棺材。棺材的外周雕刻着图文并茂的二十四孝故事。棺材盖反放在地上,里面用彩色纸粘贴成蓝天、月亮和星空,好让父亲睡进去之后,在与我们平行的另外一个世界里,可以随时仰望天空。
昭昭把父亲的遗像摆放在供桌上。我们兄弟姐妹和嫂子围在棺材的四周,听从执事人葡萄的安排,各自忙碌着。大姐二嫂为父亲铺垫好被褥,摆放好衣服,二哥帮着大哥把父亲火化后的枯骨按照顺序分别装进衣袖和裤腿。那曾经魁梧的身躯,如今如何能够再把衣裤填满?二姐把需要陪葬的物品放进去。父亲那块新买的手表,链子断了,大姐夫修理了半天也没修好。大哥看了看我递给他的手表说:“不要了,我家里刚好有块新的,我去拿。”一切安摆放停当后,所有的孝子拿一朵预先准备好的十籽棉花,丢进棺材里面,围着棺材转一圈,对逝者进行瞻仰、默哀。之后,再把里面的棉花捏出来。具体什么意思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猜大概是十全十美、子孙满堂的意思吧。这时,八九个男人抬起棺材盖儿盖在棺材上。相传“盖棺”的钉子要用四根枣核钉,又称为“子孙钉”,据说能使子孙们兴旺发达。钉钉子时,我们姐妹哭喊道“爸爸躲钉”“爸爸躲钉”,哽咽着一声又一声提醒父亲,不要被钉子伤到。至此“殓成”。孝子们分男左女右守在灵堂两旁。
下午,天气特别的冷,人们恨不能把整个身体都装进棉衣里,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来看路和呼吸。伤心的二嫂,或许想为父亲最后再做点什么,或许是看到几个小伙子冷的发抖,于是叫上侄子、侄女婿,一起去门外扫雪、铲雪,把灵堂前后道路上的雪全部清理干净。既可以让父亲极目远望,感觉干干净净,也能方便帮忙办事的人行走。生命在于运动,运动能够产生热量,二嫂和几个小伙子劳动到最后,都浑身上下热气腾腾,似乎要融化掉这冰冷的世界了。
吃过晚饭,大姐感觉有点不大舒服,回家休息去了。我们用一个旧铁锅,盛了满满的一锅燃烧后的柴灰,放在灵棚里。我和二姐围着火盆坐在灵堂的右侧折叠“元宝”,希望父亲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不再受穷。二哥和几个男孝子守在灵堂的右侧聊天。二嫂是个坐不住的人,里里外外不停地来回走动着。响器班的几个人,时不时地吹吹打打,凑个热闹。我不去想其他人在忙什么。我明白,不管办喜事还是丧事,办下来,都会有很多事需要操心处理。我既然操心不了其它事,那就一心一意守孝,陪父亲最后一程,不让父亲觉得孤单寂寞。我和二姐一边用手中的锡箔叠“元宝”,一边聊天,忽然听到有个人在灵棚外喊二姐。天色灰暗,眼神不大好的我仔细看了看,好像是尚战国。所有的纸扎活、灵棚和帐篷都是从他那里订购来的。二姐以为他是来要钱的,就放下手中的活,走了出去。一瞬间,莫名其妙地,我感到心底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过了一会儿桂莲走了进来,坐在了二姐刚刚坐过的位置,也拿起锡箔折了起来,她动作麻利,折得很快。她教我用她的方法叠,我尝试了几下,放弃了,还是用自己的方法更得心应手。突然,她用探寻的语气问我:“巧,咱二姐年纪也不小了,一个人不容易啊。”听到她的话,我敏感的警惕起来,心里想:“难道她是铁成派来的说客吗?”我掩饰起反感的情绪平静地说:“二姐在城里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还不错。”桂莲说:“女人到老还是要有个归宿的。我听说铁成还想叫咱二姐回家哩,你看咱二姐还能跟他过吗?”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二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村里谁不知道?只要铁成还有一点点人性,二姐能和他离婚吗?二姐为了仨孩儿忍受了他一辈子,现在孩子们都大了又个个听话争气,老年享福的时候了,铁成却还像个混蛋而且死不知悔改,二姐还能再跟他过吗?”桂莲附和着说:“就是,就是。只是想二姐老了要有个着落,百年之后,有块墓穴能同葬。”我说:“她生养了三个儿女,我不信老了没人管。再说哪里黄土不埋人呢?人要先考虑活着,死是以后的事。”桂莲又附和我说了几句,就岔开了话题。她的电话响了,她接了个电话,说还有事,就先走了。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大姐流着泪走进来,伤心和委屈写在脸上。她一边走一边擦眼泪,二嫂扶着她。我有强烈的预感,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惊慌地问:“怎么了?”。二嫂扶大姐在我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大姐哭诉道:“我说啥了,我啥也没有说啊。我正睡的迷迷糊糊,听到吵闹声起来。咱妈要我去问问恁二姐,是不是她叫铁成来。我出去碰到恁二姐问她,她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回去学跟妈听,要她不要听外人不怀好意的瞎扯。牙齿都没有挂到她,她小燕真不该像个泼妇一样,指桑骂槐,闹得鸡飞狗跳。”二嫂说:“今天在火葬场的时候,就有人悄悄告诉我,说大嫂今天回来肯定不会放过恁仨闺女的。”大姐哭着说:“她就是冲我来的,我后悔今天晚上没有跟你末已哥(大姐夫)回去。我回去,就不会出这种事了。”二嫂生气地说:“你说什么呢?你在这里是为了啥?咱是为了守孝,为了咱爸。你要是走了,明天就不要来了。大姐自己觉得委屈,忍不住哭泣。
这时二姐流着泪,弯弯扭扭地走进来。二嫂赶紧拉了一张凳子叫二姐挨着大姐坐下。二姐侧过身子,抱着大姐说:“大姐,别哭了,今天的事都是因为我而起的,要你受委屈了。”她本来是想劝慰大姐,结果她比大姐哭的更伤心。我已经从她们的对话中猜出了事情的大概,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心地善良的二姐凡事忍耐,只求息事宁人,可在父亲最后的时光里,家庭内部发生的吵闹不和却是因为她。她该是多么的自责和痛心呢!我对她俩说:“姐,别哭了。如果你们觉得她闹这一出戏,就是为了整你们,要你们伤心,那你们为什么要伤心呢?那不是正中了她的圈套吗?她看到你们伤心,计谋得逞,岂不是很开心?相反,如果你们不生气,她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生气的不是应该是她吗?”二姐说:“今天上午在火葬场,她找事,没人理睬她。她的气没有发出来,心里不愤。”我说:“是啊。她如果想给我们气受,我们偏不气,反而高高兴兴。那么生气得就是她自己,你们这么聪明的人不应该不懂这个理。我为什么要气呢?我为什么要受别人情绪的影响呢?”她俩擦干了眼泪,渐渐恢复了平静。
过了一会儿,母亲蹒跚着走进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毫无表情的脸上隐藏着莫大悲楚。我赶紧问:“妈,你怎么来了?”母亲没有回答,径直走到我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看着大姐和二姐说:“你们俩能不能忍忍,不要寻事?把你爸爸的事顺利办了。”两位姐姐异口同声地说:“妈,你放心,我们不会寻事的。”可是妈突然对着父亲的棺材嚎啕大哭起来:“小喜爹耶,你咋真狠心呀!你把我一个人丢下,叫我咋活呀!”哭声撕心裂肺、悲痛欲绝。两位姐姐听到母亲的哭声,也跟着哭起来。我慌忙用双手抱住母亲,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在母亲耳边说:“妈,不哭不哭。”同时,我转过脸去,皱着眉头向两位姐姐狠狠地使了个眼色,要她们不要哭。哭声不仅会传染,而且会引起共振。我担心她们的哭声只会让母亲更伤心,而且我们也不想让外人看笑话。永红(一个远房堂弟)在旁边劝说:“娘,气大伤身,咱不哭了。来,叫我给你按摩按摩,顺顺气。娘,好点没有?外头太冷了,咱回家去吧?”母亲轻轻的摇摇头。我说:“这里有火,不要紧,让她在这里做一会吧。”永红让二嫂把躺椅上的一件短大衣递过来,给母亲披在肩上。他是一个嘴巴涂蜜,能言会道的人。他在母亲身旁一会揉肩一会儿捶背,变着花样劝慰。母亲平静下来后,坐了一会儿,永红和二嫂就把她送回家了。
福来和郭不井坐了一会儿也回去休息了。我和两个姐姐守在灵堂,二嫂向来是坐不住的,她一会进来一会儿出去。二哥在灵堂外用木材烧火,没有烟子后就铲进来加在火盆里。昭昭懂事地不时过来问:“姑姑,还喝不喝水?”然后帮我们把小热水壶灌满水。我知道他是想以这种方式为他妈妈刚才掀起的一场风波赎罪,这也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和善心。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列夫·托尔斯泰说:“促使爱成长、使所有的人融合在一起的行为,就是善;让人产生敌意、令所有的人互相叛离的行为,就是恶。
大姐问:“今天咱妈不能去那院睡。”我反驳道:“这咱不能管,妈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不去。”二姐和二哥同意我的看法。大姐说:“万一到那院,小燕对咱妈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就咱妈那脾气,不得气出个好歹来?”我解释说:“应该不会,我回来观察了一段时间,她现在对咱妈确实好多了。再说,丹阳和昭昭都在家呢。她不可能当着孩子们的面做的过分。”大姐不服气地说:“反正我提醒了你们,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们可别后悔。”二哥说:“万一出了什么事,只能说明咱妈命里该有一劫。”我说:“你想想,妈回来这几天都是在那边睡,今天我们出面说不叫她去,那不是明显地表明故意找事吗?这样做岂不是正好给了小燕说三道四的借口?”
大概十点来钟,我们看到丹阳和昭昭搀扶着母亲,大嫂跟在后边,往他们家走去。我们闲聊着,我心里有一丝对母亲的挂念,虽然我嘴上那样讲,我也不敢保证不会发生大姐所说的情况。二哥和二嫂说大姐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要她也回去休息了。
灵棚里有一盆碳火熏着,感觉很暖和。虽然在寒冬深夜的冰天雪地里,却没有一丝寒意。夜深人静,我们心里都在想:“今天不愉快的事情应该到此为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