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哪年哪月哪个时辰开始,一部分国人崇尚“完美”标准,尽管自己离自己设定的“完美”标准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是也不妨碍他对别人坚持“完美”标准。
我有一个同年同月一起当兵的兵友,尽管不在一地一部队,但相处甚好。爱屋及乌。他的一个妹妹见了我,也哥长哥短地称呼着,一回生两回熟,慢慢地,话题便不再避讳。
她长相一般,性情开朗,很阳光,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有次她当面对我说,哥,你什么都好,就是海拔稍微有点低了,哪怕你比我只高出一厘米,我都会使出吃奶的劲头,去拼老命地追你,非得把你追到手不可。
听了这话,我噗嗤一下笑了,反问她,你找对象的标准是个啥?
她抬起头,看看天,又看看我,态度认真地说,五个条件,缺一不可:一,身高一米八以上;二,月工资五十块钱以上;三,干部身份;四,中专学历;五,父母都是县城以上的城里人。
这是她在1980年过年的时候说的话。
一转眼,到了1986年,我送孩子去上幼儿园,回家的路上,遇到她,连看好几眼,才认出来是她。
怎么的?我就这么老吗?她歪着脖子,故作调皮状。
才几年没见,她怎么显得年纪那么大啊,跟个老妇女似的,本来有点发黑的皮肤,变得粗糙不说,额头上竟然还出现了几道细细的皱纹,前几年还算比较丰满的身材,眼下变得瘦削了,大有被一阵大风刮倒的可能。但是,我不敢实话实说,脑瓜子转了好几圈,才转出来一句话,哦,我走神了。转念一想,忙问她,你也送孩子上学的吗?
她面容瞬间尴尬,急忙说,不是不是,你忙吧,我走了。
过了一阵子,我问她哥。她哥说,唉,一言难尽,这都30岁挂零了,找对象的事,还没个影呢,心眼太死了,一根筋,一条道上走到黑,气得直想揍她。
又过了几年,听说她结婚了,丈夫是个副营级干部,前妻出国了,说好的一年后把两个孩子都带出去的,可是,两三年了,连个半点音讯都没有——彻底地玩失踪了。
后来,我在实验小学门口接孩子,遇到了她。她显得老成多了,倒也看得很开,自嘲着,这下好了,省了十月怀胎的苦,一进婆家门,就有两个喊妈的。
我问,他对你好吗?
还……可以吧,他什么都让着我。哎,我对你说哦,他除了个头比你高,其他什么都不如你。
你看你这话说的,我笑着说,他是副营级啊,军校毕业啊,这些可都是我比不上的啊!
她脸色暗淡,摇摇头,过了一会才喃喃低语,话,说不到一起去,事,做不到一起去,标准的一个书呆子,父母都在乡下,负担太重,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熬出头。
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心眼太死了。这个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呢?我自己也不十全十美啊?为什么非得要一条道上走到黑,为什么非得要求人家十全十美呢?你说,我一个国营企业的小会计,凭什么非得要找个当干部的做丈夫呢?什么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就是啊!
她说着说着,竟然目光迷离,伤感起来……
二十六年后的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小北风刮得嗖嗖的,我刚走到小区门口,一个头脸捂得严严实实的瘦高个女人跟我擦肩而过,几秒钟以后,她又回过头来,大声喊我,哥,可是你哥,真的是你哥,哥啊!
我目瞪口呆,直愣愣地看着她,好半天也没认出来她姓甚名谁,直到她说出自己的姓名,我才恍然大悟,急忙说,哎呀——你也住在这小区啊!
她把两个塑料袋集中到一只手里,腾出一只手,拉着我走到避风处,心急火燎地跟我交换着楼号楼层号房间号,然后说了几句闲言碎语,无非是她一大清早就得爬起来给孙子买早饭得赶紧趁热吃了上早自习,天这么冷你还出门锻炼这不找罪受吗等等。
几天之后是个星期天,她跟丈夫一起,费了好大劲,才爬上我家门前楼梯,进门后,喘了好一会粗气,才慢慢地坐在沙发上。
她丈夫跟她差不多,都是干瘦干瘦的,人很老实,有点木讷,戴着厚厚的老花眼镜,进了我家,就要求我打开电视机,他要接着追剧,自始至终也没跟我说上几句像样的话。
倒是她,一进我家门就滔滔不绝,说过来道过去,无非就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酱醋茶,看到我一排书橱,看到我一套音响,看到我锻练身体使用的哑铃,冷不丁地拍了几下她丈夫的肩膀头子,大喊大叫着,看到没?这就叫有品!人家这才叫有品!你今后也学着点!成天就知道看电视看电视看电视!
她丈夫朝我笑了笑,然后又重新紧盯电视屏幕去了。
我好容易才抓住她说话的空档,给她和她丈夫每人泡杯茶,然后又接着听她说话。我虽然出于礼貌听她一个劲说,心里头却在跟自己说,这是一个嘴碎、任性、好胜心比较强、时时处处以自己为中心并且是强迫症比较严重的女人,幸亏当初她没看上我,要不然我会苦不堪言、度日如年……
我正在胡思乱想着,老婆买菜回来了。这下子,我可算是找到救星了。原来,她跟我老婆也认识,却不知道同住一个小区。于是,两个老女人热火朝天地聊起来……
打那以后,我跟她,仅仅只是偶尔见面的时候聊几句,跟她丈夫也同样如此。聊过之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尽管互加了微信好友,但是也从来没有任何联系。我跟她,物理距离近在咫尺,心灵距离,却异常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