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大兴宫深夜再无灯火,浩荡长廊悬起九百九十颗夜明珠,璀璨辉煌,星月失色。只为她,再不受烟火烫伤。
壹}
她哆哆嗦嗦向后躲。
杨广轻叹:“你才这么小,父母真是狠心。不过年幼也好,不懂什么叫伤心。”
她听不明白,但知道,独孤皇后从父亲那买下了她,以后自己不再是梁国公主,而是大隋太子的侍姬。
这位年轻太子比想象中平易近人。于是壮起胆子,握上他的手,竟寒冷如冰。她便将他凉凉的手捧到嘴边,呵了一口气。
他浅浅笑起,摸摸她的头。掌心从她的长发滑到脸颊,轻轻蹭了蹭。这少许的爱怜忽而就揪住了她的心。
很多年以后,萧珉依然迷恋这个寡淡而温暖的笑容。只是他再也没有对她笑过。
贰}
红衣服不适合他的气质,太过浓艳。萧珉悄悄盯着杨广,心想。
这一片殷红的颜色太过熟悉。
父王的四夫人误饮毒粥倒下时,七窍流血,一片殷红狠狠灼伤了萧珉的眼睛。
嫉妒作祟而犯下投毒大罪的母亲,外逃改嫁。父亲大动肝火,将已然伶仃的萧珉卖掉。只是没想到买主的身份会这般高贵。
皇上又咳血了,请娘娘与太子殿下速速回宫。”宫人神色慌张地跑来。独孤皇后泰然自若,华袖一挥,百里仪仗班师回朝。
华辇之中,萧珉看到皇后缓了神色:“广儿新封太子,自然要充实好后宫,日后登基,才不至于措手不及。”言罢满意地瞧了萧珉一眼,娇小清灵,活脱脱美人坯子。
杨广露出深深的无奈:“母后,你知道,父皇不喜欢我。”
那又如何?我能让你做太子,就能让你做皇帝。我的儿子,必须是皇帝。”独孤皇后昂着骄傲而美丽的头颅。萧珉不愿去思考话中深意,只是偷偷看杨广。
忧愁扯下了他的唇角,如雾气般遥远的眼里,缠绕着深深的孤独。
她就这么悄悄看了一路。
同样浓重的雾气笼罩着长安,大兴宫内灯火通明,宫人与御医跑来跑去。
小宫女莽撞,盆里的水洒了萧珉一脚。萧珉毫无反应,直直地看着前方,愣出了神。
两仪殿的角落,杨广将一个女子揽入怀中,满面思念之情:“宣儿,苦了你。”
女子衣饰华贵,不似太子宫中的品级,手中捏着准备拿去熬煎的草药,用力推开了杨广。面如寒玉,美丽却憔悴:“太子请自重,这里是陛下的寝宫。”
这时杨广才从激动中冷静下来,沮丧地改了称呼:“……宣华夫人。”
萧珉吓得掩住了嘴,躲进暗处。
谁没听过陈宣华的大名。这位绝代佳人,是南朝陈后主的妹妹,亡国后被当今圣上看中,纳入后宫,备受宠爱。
太子居然与妃嫔有私情,这等不伦之恋如果传出去……不敢再做设想,一种深深的难过扼住萧珉的喉咙。
我送的簪,你没戴。”杨广失望地望向宣华的发髻。
宣华退开一步:“陛下送的簪,本宫都还戴不过来,太子殿下的,还是拿回去吧。”摸出一根流光璀璨的宝石簪,放到杨广手里,匆匆离去。
却脚步不稳,差点跌跤。
只剩杨广的背影站在那,紧紧将簪子攥在手里,滴滴鲜血淌下,氤氲似泪。
夜晚,太子寝宫千秋殿已经熄了灯火。杨广更了衣,忽然看到屋外站着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定睛瞧了片刻,才认出是母后为他新纳的太子妃,萧珉,正垂着头,略微局促地搓手。
小珉,为何还不休息?夜风寒得很,当心染病。”
他是这般温柔的人,可是对她只有半分怜惜,没有分给爱情。萧珉心有不甘,小心翼翼踱到杨广的床边,抬起脸,居然浓施粉黛,圆润的颊上闪着光彩。
太子殿下气色不好,是有心事么。”她无比害羞紧张,心虚地凝视他的眼,目光闪烁不定。“殿下如果寂寞,臣妾……可以为您侍寝。”
杨广吃了一惊:“小珉,你懂得什么是侍寝?”
她涨红着一张脸,一咬牙,脱掉了衣服。
娇羞的神情,令杨广一时失神,可是当看到她身量未足的稚体,他突然愠怒。一把扯过被单给她披上,严厉地问:“是母后教你这么做的?”
不,不是……”她一时难堪,不知道哪里做错了。这不正是太子妃的责任么,该陪伴杨广的是她,而不是那个宣华夫人。
你退下,我今天没有兴致。”杨广不再与她言语,疲惫地挥手赶人。宫人连忙将萧珉送出千秋殿。
一整夜,萧珉都揽着被单缩在自己的床角,想起杨广的冷漠,又羞又悔。然而,狂跳不止的心底却又无比兴奋。
她想他,想让他再轻柔抚摸她的头发,想得到他的人和心。这个念头如疯狂的野草般,蔓延到每一丝最细微的心思。
叁}
不出几日,萧珉就发现,如今朝中一言九鼎的,不是皇上,而是独孤皇后。现在皇上重病,内政外务都由她全权处理。
皇后常将杨广唤入殿内,问他对奏折的意见。流言传开,说皇上不想传位给太子,皇后早就等着皇上病危这一天,好借机扶杨广上位。
但杨广仿佛对政务不感兴趣,一有机会,就跑到两仪殿去。找谁,再明显不过。他压抑这份感情太久,如今宣华终于能从父皇的痴缠中解脱出来,他绝对不想轻易松手。
然而宣华一直无情地拒绝他,他再也未曾近过她的身。每次回到千秋殿,都一语不发,心情低沉。萧珉在帘幕后看着这个自己名义上夫君,纤细的指尖掐进肉里。
晌午时分,萧珉炖了燕窝粥,悄悄走进杨广房内。杨广似乎忘了,现在千秋殿已经不是他独自居住,正收拾着什么,被脚步声吓了一跳,回头喝道:“谁让你进来的!”
萧珉吓得失手打破了燕窝粥,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榻上有个不起眼的包袱,还未整理好,衣角细软露了出来。萧珉不可思议地瞪大眼,莫不是,杨广要趁父皇神志不清,带宣华夫人私奔?
殿下,您和宣华夫人是不伦之情,荒谬之举!”一时情急,脱口而出。是怕他真的走,离开自己。
才意识到闯了大祸。换来震惊中的沉默,可是杨广竟没有怒斥她。
被你看到了啊……”他平静地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太小,很多事不懂。进攻南陈的军队,是我大哥率领的,宣儿,是我从俘虏大牢里救出来的。所以父皇觉得大哥能继任大统,而我,除了能让宣儿恨我,将亡国之痛发泄在我身上,替她承受些苦之外,一无是处。”
低垂的眸子寂寥如秋,声声慨叹惹人心碎。
萧珉深蹙起眉。
年纪小,不懂事,又是这句话。初次见面他也是这么说她。可是他们的爱与不爱,谁会看不清楚?
咬着唇攥着拳头,她闷声:“殿下怎会一无是处,殿下对她那般好,是她不知珍惜。”
杨广苦笑,拆开包袱,告诉萧珉,本来确实想带着宣华私奔,可是再次被拒绝了。“也许,她真的不爱我。”他拍拍萧珉的肩,“好了,时辰差不多,你去看看给父皇的药煎得如何。”
她只好走去御药房,刚好迎面碰上了送药的小宫女,突然变了脸色:“这确定是给陛下的?”
是……皇后娘娘亲自看的炉子,不会有错。”
她扭头就跑。
皇后,要害死陛下。
她闻得出那气味,是母亲对四夫人下的毒药。
可是,该告诉谁?向太子揭发,皇后可以赖得干净,甚至推到她身上,一个不小心,就是引火自焚。
只有那个人了。
宣华听完,怔愕地盯住她。萧珉还在苦思如何才能让她相信自己,找机会将汤药换掉,可是宣华已经开口,说她自有分寸,令萧珉退下。
半信半疑,萧珉悬着半颗心,守在殿外的隐蔽角落。不一会,皇后带着小宫女前来,笑意盈盈将药交给宣华。“今天也要辛苦妹妹,伺候陛下服药了。”
害人,还要嫁祸。宣华却波澜不惊,欣然接下。皇后离开,两仪殿恢复寂静。始终,萧珉都竖着耳朵,却听不得半分动静。
凄厉的惊叫突然冲奔出来。
杨广赶到的时候,推开吓得魂不守舍结结巴巴的宫人:“宣,宣华夫人喝了陛下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