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顾依梅,排行老三,大姐叫爱梅,二哥建辉,四妹恋梅。
我们几个名字都是父亲取的,我问过老顾同志,为啥不干脆让老二也叫建梅。老顾神秘地与我咬耳朵:“本来是有这意思,男孩取个女娃的名字也好养些,你妈死活不同意。你晓得她封建,就偏心你哥。”
我妈叫李金梅,今年75了。
李金梅和一般老太太不一样。这年纪的老太太年轻时大多吃过苦,过日子精细,老了还是舍不得多花钱,有啥好东西喜欢留着,做子女的怎么劝都想不开。我妈从不犯这毛病,她绝对是老年时尚的代言人,穿的戴的简直天天不重样才好呢。
我们姐弟每月都会找日子一起去陪陪老人,昨晚刚回自己家,老顾同志的电话就追来了。原来碰巧我和二嫂都穿了新裙子,我妈瞅着眼热,等孩子们一走,对着老顾就抹开了眼泪。什么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么多闺女也没件小棉袄,只管自己美美的,哪管老娘穿破衫。老顾责成我们务必记得,每月轮着给妈妈买衣服,我们负责采购,找他报销。
“老顾同志,冤枉啊!妈的衣服可比我多,上月刚给她买了衬衫呢......”
“那不是长袖嘛,现在该换短袖了,不得狡辩,立即执行!”
我这哪是老顾的前世情人啊,勤卫员还差不多。赶紧奔商场左挑右选,这件深红碎花的她应该会喜欢,老太太可潮呢,还知道今年流行勃艮第红。赶紧送去吧,不能耽误她傍晚散步和老邻居们显摆。
我们姐妹仨都说妈妈命好,被老顾同志一辈子宠着,我们喊她“长公主”,妈也不生气,好像还挺喜欢,偷偷地笑。偶尔抗议起来:“你们那是没见过我让他的时候!” 声音带着快意,少有的轻柔,似少女娇嗔。她自不必担心这位“驸马爷”打金枝,敢不敢另说,舍不得是一定的。
老顾牵着一身新衣的长公主出门遛弯。我妈不时停下与人寒暄几句,一脸的喜气洋洋,老顾任她说叨,只安静候着。夕阳的余晖明亮着他们的面容,那么和谐那么心满意足,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我竟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在这帧画面里。
1943年,我妈李金梅,出生于一个中农家庭,上有兄姐,她是幺女,多得宠爱。因家境尚可,没挨过饿,还识得几个字。长到十八岁,好看的姑娘总有人家惦记,媒人们开始在外公堂屋里进进出出。
我妈忆及当年的美貌总是心驰神往,照片上的她有点像金嗓子周旋,身材小巧玲珑,两条油亮的长辫子,眼睛会说话。有多好看呢?她说那是十里八村美名远扬,要早生十几年也是可以去上海滩闯一闯的。我偏要逗她:“那是,再早生几百年,选秀进宫,咱就是皇后!”妈妈照样不恼,只笑着轻轻拍我。
不知为何,媒人说了十几个,我妈就没一个中意的。外公破天荒对她吼过一回,最终选定邻村一个小伙,俩人见过一面,男的憨厚壮实,一看就是种地的好手,何况他还有个哥在县里当干部。外公外婆很是中意,收了聘礼,各自准备嫁娶事宜。
结婚那天,吹吹打打拜过天地送入洞房,看似无异,谁料半夜新娘跑了,第二天男方气势汹汹来娘家要人。外公是又急又羞,这边也毫不知情,到哪里去交人呢?男方找不着人,嚷嚷着要退彩礼,还要赔偿。
外公答应要么给人要么退赔,好歹打发一帮人暂且回去等消息,便急急火火往镇上赶。当爹的多少有点数,闺女的心思在那儿,果然,在小顾老师的宿舍看到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
小顾是镇里人,从前家里以酿酒为生。那一片十里八乡人家都爱酿一种糯米酒,有条件的在酿好后加一块猪板油密封贮存,假以时日油化入酒,其味醇厚甘甜飘香四溢。此酒多为清明前后酿制,便唤做“清明酒”,遇着婚丧嫁娶的大事,自家酿的不够便去镇上买。
顾师傅酿酒的手艺颇为人称道,只是家财不旺人丁凋落,小顾还未下地走便没了娘,做父亲的一直未有再娶,含辛茹苦抚养唯一的儿子。他希望小顾识文断字,以后不要和他一样卖力气过活,小顾念书也很争气,考试从没出过前三名。
成立生产合作社那年,酿酒的顾师傅一病不起寻妻去了,刚初中毕业的小顾同学,也就是我的父亲,成了孤儿。
初中那时叫高小,即使在镇上,能念完高小的也不多,算是有文化的人。小顾断了继续读书的可能,两年后进镇小当了老师。儿子做了“先生”,顾师傅九泉有知亦无憾了。
我妈那天和村里的金花一起赶集,金花娘让她们带些腌刀豆给在镇小当教导主任的她二舅,于是我妈第一次见着了刚下课的小顾老师。
金花和小顾原是认识的,小顾告诉她主任去县里开会,腌菜他可以转交。听说二舅不在,金花活泼起来:“顾老师带我们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呗,下回拿豆腐乳给你,我娘做的可好吃了!”
我妈在那间潮湿破旧的小屋里看到了一桌子的书,她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书。那些书名她只认得一小半,能把这许多书都吃到肚子里的小顾,在她看来像高山一样伟岸,像丛林一样神秘。
小顾个子不高,年轻时不会超过1米68,在1米6的我妈眼里是暖如春阳玉树临风,看来无论什么年代,暖男都是少女杀手。我妈坚持说那天小顾的眼睛一直就没离开过她,是因为她,认识了那么久的金花才第一次进到他的宿舍。
我调侃老顾同志,那个金花是喜欢你的吧?老顾不好意思地笑,我哪知道,问你妈记得不?
才子轻取佳人心,不少姑娘暗地里喜欢着小顾,却并没有让娶老婆这件事变得容易。他有个叔叔早年被抓壮丁一直没回来,听说当上军官,解放前去了台湾。这从未谋面的叔叔,让家有女儿的父母们心存隐忧,一晃无亲无故的小顾二十二岁了,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媒人踏破了门槛我妈也不肯点头,外婆盘根问底从闺女口中听到小顾的名字,老俩口犯了难。最疼的就是她,打小没吃过苦头,跟了那顾先生可看不清前路。往好里说或者可以不用土里刨食,可这运动一波接一波,谁也说不准那位台湾亲戚对他有多大影响。
外公特意去偷偷瞧过小顾老师,人材是中意的。他也喜欢识文断字的人,做派和气度都透着一股清气,看着舒服,可思来想去还是不敢冒险。那是1962年,刚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外公,对知识的崇拜大为降低,认为不管啥世道,能种好地有饭吃才是生存王道。
外公第一次违背闺女的意愿,独断专行挑了一个他认为可靠的后生,结果都知道,我妈逃婚了。
那个夜晚在我妈的回忆中一次比一次惊险,一次比一次丰满,那是一位姑娘勇敢追寻爱情的壮举,一双神仙眷属幸福人生的启航。我妈从不掩饰她的自豪,她自豪于自己与命运对话的主动,因为勇敢而一生酣畅。我也很骄傲,骄傲我是这场伟大爱情的结晶和延续,并依然在见证在参与。
怎样假装上茅房,在深夜里一路狂奔,开门瞬间惊愕的、惊喜的父亲,被我妈描述过无数次。我妈是个故事高手,晚上的风呼呼作响刮得脸生疼,远处有幽幽绿光和骇人的野兽低吼,鞋子跑丢了一只,脚被砂石硌出了血,等等。我们从小很喜欢听这一段,想象着天空再飘点雪花,就像极电影里的喜儿夜奔,不同的是,喜儿逃往荒寂的深山,我妈奔向的是幸福彼岸。
在每一次回放中,我妈绝对不忘的一个细节,也是她最得意之处,她假以月事之名,在那夜并未与新郎行周公之礼,得以保全清白女儿身以飨父亲。我妈也承认,那后生确是憨厚老实,没有强迫她半分,可自己对他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听说他后来找的媳妇很贤惠,孩子们都挺有出息,算是终有福报。
想来那也应该是我妈和小顾的洞房夜,虽然没有花烛和盖头。每每讲到父亲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从天而降,我妈便停止了绘声绘色,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这神色让一位七旬老太的面容瞬间有了光华,我常能捕捉到,却忍住顽皮不追问下去。那是属于她和父亲的甜蜜,即使儿女,也不该去打扰。
当外公看到“生米煮成熟饭”的一幕,除了接受也无他法。开明的外公没舍得责怪女儿,只暗暗懊悔自己的武断生出许多波折,闺女眼光不错,小顾人品他是放心的,只求往后日子安稳太平吧。
我妈成了小顾先生的媳妇,一拨又一拨孩子们的师母。小顾在基层执教十年后,被县教育局挑中调往办公室,撰写材料迎来送往,展现出不俗的文字功底和组织能力,颇得领导赏识。
我的父亲,从教书先生小顾,到局干事小顾,到顾主任,期间一直没有放弃学习,读了师范,再读电大,四十二岁那年荣升顾局长,达到职业生涯的顶峰。
外公担忧的那位台湾叔叔从无音讯,或许早已消失于这个世界。父亲的政治生涯一帆风顺,让外公一家人在村里备受尊崇,我妈在娘家的话语权也由此奠定。
我妈后来进印刷厂当了一名工人,因为勇敢,她从农民的女儿,到教书先生的伴侣,到端上铁饭碗,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局长夫人。而我更要庆幸,因为她的勇敢,才有了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和缤纷圆满的今天。
父亲前后担任过几个局的一把手,有的还是权重部门。虽说不上夫贵妻荣,局长夫人的身份让我妈身边少不了拥趸也是事实,她的虚荣心和表现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妈是她们厂里的特殊人物,不用上流水线,厂长和她说话也轻言细语商量着来。得到了满足和尊重的我妈其实善良得很,于公于私帮了厂子和同事们不少忙,退休多年后都还有人念叨她的好。
父亲总是很忙,家里的事,家族的事,都是我妈说了算。她喜欢张罗,场面最好热闹排场,反正张罗起来也不累,自愿帮忙的人总是很多。她负责指挥、分工、巡视,仿佛排兵布阵的将军,很有成就感。
父亲什么都由着她,只要不触及工作中的原则,我妈就有这本事,让在下属面前不怒自威的父亲,回到家立马光风霁月。只要父亲不出差,不管多晚,我妈一定等他,那时没有条件天天洗澡,她会烧水给父亲泡脚。
父亲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我妈搬个小板凳坐对面,一边给父亲洗脚,一边絮叨些儿女家常。褐红色的脚盆又大又深,我妈的手很温很软,父亲的双脚在她手里像一对宝贝,被反复抚弄摩挲着。
这样的画面我习以为常,儿时起夜小解的时候,初高中熬夜备考的时候,常常看到,格外温柔的母亲和卸下疲惫的父亲。由此我从小就认为,女人为男人泡脚是顺理成章的事,并且一直偏爱厚重的原木洗脚盆,刷桐油那种,越用颜色越深,好像家的颜色正当如是。如今轻便的电动泡脚桶没有这感觉,模拟得再逼真的震动也比不上一双用心的手。
父亲不管家事,只有一回对子女提出了明确要求。大外甥是家里第一个孙辈,姐夫驻部队,大姐婚后一直还在家住着,孩子出生基本都是我妈忙前忙后。大姐是剖腹产,奶水又不够,做娘的心疼女儿,夜里也三番四次起来帮忙。不到一个月妈就撑不住了,血压高位徘徊再不宜劳累,只好把老家的远房亲戚叫来操持。那一次,父亲定下了原则,我们四个结婚以后回家吃住可以,孩子必须自己带,不行就请保姆,绝不能累着妈妈。
这条规矩出台时我们有三个还没成家,它极富前瞻性,既防止了将来的集体啃老,也约束了老妈自我燃烧式的母爱泛滥,且公平公正绝不厚此薄彼。当后来的我们陆续面临这一问题,才领悟到无计逾越的父亲的英明。它是一条底线,一次情感权重的衡量,关键时刻父亲立场鲜明:他的女人他来爱护。
而当我亦为人妇为人母,阅历越多就越羡慕我那老妈。父亲对她的珍爱绵长深沉,宽博如海,即便最得宠的我,比之老妈所享只算得云淡风轻。我们三姐妹常感慨,妈妈挑男人的眼光委实超前,几个女人能有此等福气,被父亲这样的超级好男人始终一贯奉为公主?
我妈退休那年,很是任性了一阵。没了人前人后的热情呼应,加上更年期的困扰,她的心理堤坝和激素水平同时溃败。我妈变得特别不自信,父亲稍晚一点回家便疑神疑鬼盘东问西,暗地里自作聪明地检查衣物。父亲是坦然的,装作不察觉由她翻腾。不见蛛丝马迹的老妈似乎放了心,又似乎不甘心,在矛盾中反复着,不时来点头疼腰酸的症状,嚷嚷着去住院,支使子女们和父亲围着她转一回才得消停。那一段一见老妈的电话我们就犯愁,这个长公主,又准备唱哪一出啊?
长公主的退休加更年期综合征在一年后自愈,辅助品是一块菜地。父亲到底高屋建瓴,知道该给我妈找点精神寄托,他叫来乡下亲戚把门前荒地开出来,松好土撒上种,剩下的交给妈去忙活。
我妈是农民的女儿,骨子里对土地的热爱就此被彻底激发,显示出卓越的劳动天赋。她上午下午都在园子里,浇水、拔草、捉虫,比上班还积极。我妈一改往日矜持,不怕脏臭地收集人工肥料,为了种出的菜好吃她啥都肯干。儿女们和邻居、老姐妹们时常来家里拿菜,那是我妈最开心的时候,她总是将提篮和袋子装得满满的,还不忘叮嘱吃完了再来拿。用父亲的话说,种菜让她重新找到了存在感,被别人需要的存在感。
其实我妈最大的存在感,是父亲说只爱吃她烧的菜,又是亲手种的,那滋味再高级的酒店也比不了。就为这句话,我妈全神贯注于园子,早忘了之前为何折腾。
父亲回家吃饭的时候明显多了,他不是甜言蜜语,家里的菜确实好吃,我可以证明。
世纪之交,我的父亲老顾同志,光荣退休了。晚年生活除了读书看报,他只做一件事,就是陪伴我妈,他的长公主。陪她整菜地,陪她逛超市,陪她看电影,陪她遛弯,甚至陪她找从前的姐妹叙旧。感觉父亲完全属于我妈了,随时听诏伺奉左右。
老顾同志制定了周详的旅游计划,开始陪长公主看世界。名山大川、国内国外,我妈鲜活赛蝶笑靥如花,在每一张照片里尽情绽放。老顾的摄影技术越来越好,他每年制作一本家庭相册,我妈的美丽倩影要占一多半,闲来无事又学着做成网络视频,就没见过还有比我妈朋友圈更嘚瑟的老年人。
老顾牵着长公主的手优游自在,和每天一样,我放缓步子逐渐落于他们身后,只跟随。老顾老了身型缩了,他的长公主也胖了不复窈窕,远远望去,一双小小身影好像两颗圆圆的土豆,饱满滋润,踏踏实实。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