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

   我以前其实挺喜欢三叔的。

   他性格开朗,敢想敢做,除了脾气有点暴躁,也算个性情中人。

   三叔年轻的时候,在深圳的某个电子厂上了几年班。有一年春节,他带回了一台VCD,还有很多唱片。他常常放歌给我们听,我们坐在旁边一边听着歌一边看着他乐,只见他把堂弟高高举起随着歌声不停地旋转跳着舞。堂弟被逗得一边尖叫一边咯咯直笑,我们也跟着大笑,一时间房间里的欢声笑语经久不绝。

   有一年春节过后,三叔没有再去深圳。因为他年前跟我爸聊工作的时候,发现他在电子厂打工并不比我爸在矿上做苦力赚的多,只不过电子厂相对更轻松一点而已。那个时候,村头里的炼铁厂已经倒闭了,我爸就去了一个远房亲戚家开的矿上做工。当矿车把地下挖的石头带上地面时,他负责用两轮手推车把它们转运到另外一个地方堆放,拉一趟就有一趟的钱。三叔听了就比较心动,他觉得他肯定能赚的更多,于是就求我爸把他介绍过去。

   矿上的老板是我妈那头的远方亲戚,于是我妈就去当了说客。三叔也就如愿去了矿上,成为了我爸的工友。忘记他们当时是几班倒,就知道三叔和我爸不在同一班。三叔年轻气盛,力气比我爸大,跟我爸一样也能吃苦,所以的确赚的也比我爸多。虽然每天都很辛苦,但的确赚到了一些钱,所以两个人干的都格外起劲。那几年,看着他们被太阳晒得越来越黑,身体因为长期做苦力也慢慢有了苍老瘦削的痕迹,但是脸上始终是挂有笑容的。

   有一天晚上,三叔去接我爸的班。那几天正好发工资,因为会计前面少算了我爸八百块钱,我爸就让三叔到下班领工资的时候一起带回来,三叔也答应了。第二天早上,我爸等着三叔回来去跟他要钱,三叔自己可能记混了非说已经给了我爸。几番言语下来,钱没要到,两人拌了几句嘴。跟往常任何时候受了欺负一样,我爸板着脸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我妈洗完衣服回来的时候,看到我爸这个丧气的模样就问他发生了什么。

   知道了缘由,我妈就出主意说:“趁着老三工资刚拿回来估计还没有收起来,你去找他让他当面清点一下看有没有多。因为你们两个干活都有记账,清楚自己发的工资有多少。”

   我爸犹豫着就又去找三叔了。还没听清我爸说了什么,就听到三叔大声嚷嚷着说如果再冤枉他,他就拿铁锹打我爸。

   我爸像个受气的小狗似的耷拉着脑袋回了家,感觉都要哭了。我妈问啥都不说,又变成之前的样子,坐在椅子上偏着头一声不吭。

   沉默之际,只见三叔拿着钱赔着笑脸走了进来,他一边把钱给我爸一边道歉地说:“大哥对不起,真对不起,我记混了,还好大嫂想了个法子让我把钱数一遍。”

   见我爸不说话,我妈缓解气氛说到:“没事没事,兄弟间明算账,估计你干了一夜的活又没怎么休息好就记混了。”

   三叔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呀是呀。”

   工资风波过去之后,三叔估计对我爸一直心存愧疚,于是就频繁找我爸妈说邀请我们家在他家隔壁的田基上盖房子。他正在盖的房子所用的田基,是在我爸的父亲名下。隔壁的田基是当初分家的时候,分给他的。分给我们家的,除了近处的一小片菜园子,其他的都在远离村落的地方。三叔跟我爸妈说,愿意拿自己的田基去置换我们家较远的地方,只希望我们家能把房子盖在他家隔壁,以后还能一起生活还能相互照应。三番五次游说下来,我爸妈商量着就答应了。他们想着,既然我爸的母亲偏心三叔把自己名下的田基送给了他盖房子,他们也没想过去争,那他们跟三叔换一个远一点的田基,对于三叔来说,他始终是不亏的。

   等地契证明办下来之后,我爸我妈工作之余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了那片田上。因为是水田,所以盖房子之前必须用更多的大石头去填压。因为没有人帮忙,都是我爸我妈一点点挖着挑着,有时候天都黑了还头戴着矿灯忙活着,村里人看在眼里都说我爸妈太拼命了。差不多过了一年,这片水田才慢慢有了屋基的雏形。因为没有经验,后面做排水沟拆拆建建又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到最后完工的时候,大家都夸我爸有本事做啥像啥。

   本来都要准备开始盖房子了,建材也都买好了。三叔突然临时变卦,不要我们家远处的田基了,点名只要那个早被炼铁厂征用了每年能赔两百块钱的那块地,否则我们家就别想开工。我爸妈瞬间就气不打一处来,毕竟首先当初是三叔极力邀请我们家过去盖房子的;其次,我爸妈在这田基上已经花了不少钱;再者,我爸妈从一开始至今投入了多少心力,他不是没看见。我妈说,但凡他在我爸我妈为这块田基开始劳心劳力之前提出这个条件,他们两也就认栽了,就当赔了石料钱。现在一切准备就绪,这个时候站出来出尔反尔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始终不明白,三叔现在赚的比我爸多得多,也受他父母的偏爱,怎么突然就盯上这每年的两百块钱了。不知道是因为三婶吹了枕边风,还是受了他母亲的指点。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有了我爸母亲的加持,三叔变得格外盛气凌人。

   于我爸妈而言,这件事从一开始压根就没聊到过他提的那片地基。如果一开始,他张口要,我爸妈可能也就答应了,毕竟金额不算多,换一个近一点的地方盖房子也还不错。再不然,即使不同意,把老房子推了再在上面盖新的也未尝不可。

   为争一口气,我爸妈始终没有妥协。后面不知是谁发起了家庭会议,家族里的大长辈都悉数到场。会议上,三叔义愤填膺,说自己已经让我们家占到了大便宜,现在就只要我们家被炼铁厂征用的那块地。

   对于目前的局面,在场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二爹对我爸的父母说:“现在老三盖房子的那块地当初分家的时候没有分给他,老大也没有因为这个去争,你们做父母的不能太偏心。”

   三叔愤愤地说:“这是我父母的田地,他给我就是给我了。现在谈的是我的那块田地。”

   二爹无奈,他对我爸说:“老大,你自己说。”

   我爸一如既往板着脸一声不吭,其他人也都催着让他说句话,奈何他就是不张嘴。我妈心里又急又气,道出了当初的各种缘由。

   三叔像是拿捏住了我爸的命门,他蔑视地说:“我只听大哥怎么说。”

   但是直至会议结束,我爸始终不曾开口。长辈们无奈地看着我爸,陆陆续续摇着头走了。这场家庭会议,似乎只是三叔的表演专场。他在台上趾高气昂、眉飞色舞,仿佛一切胜券在握。

   回家后,我妈气得发抖,却也无计可施。怎么就指望上石头能开口说话呢?

   因为咽不下这口气,我妈始终没有妥协,这件事也就僵在那里了。

   三叔没有得逞,跟我们家也日渐生疏。

   因为各种问题,矿上的效益大不如从前,工作量也越来越少了。时常做几天就休息几天,甚至有时候一个月都没活干。

   有次待业了许久刚干上几天活,又碰上了大面积停电。几天后来电了,矿上通知我爸去上班,因为班次正好轮到了我爸。后面三叔对我爸一直心存不满,为了多赚一天钱,他找我爸说按正常的排班应该是他先去上班。我爸争不过三叔,就让他先去了。结果三叔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当天矿上发生了坍塌,三叔的生命也永远停在了那里。

   一切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后面法院找三婶去调解时,我爸、我妈、还有我爸的父母都陪她一起去了。调解结束也拿到赔偿金之后,矿上的老板为表歉意留大家吃了个便饭。说是便饭,其实很丰盛,但是没有人动筷子,大家都如坐针毡。除了我爸的母亲,她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大快朵颐着。

   那段时间,我在市里念高中,没有回家,但心情极其复杂。我妈告诉我说,我爸接连好几天的晚上都是一个人黑着灯坐在房间里大哭。

   他应该很伤心,也很自责吧。

   三叔去世之后,我爸的母亲有事没事就跑到矿上老板家的村子里骂街。骂完了矿老板就来骂我妈,说都怪她把三叔介绍到矿上去工作;骂完我妈就骂我爸,说死的应该是他。我妈感叹她老年丧子也不容易就不予理会。时间一长,村里的人都看不下去了,他们都说:“老三是你生的,老大就不是你生的吗?留点口德吧,你还有两个孙子。”听到这里,我爸的母亲就到处捡石头砸人家。

   事情过了许久,有天三婶突然登门造访,问我们家什么时候盖房子什么时候把他们要的那块地给到她,还扬言说不要因为三叔去世了就欺负她一个寡妇。

   这种先发制人的伎俩让我爸妈更加无语至极。因为自始至终,他们图的不过一个公道。

   虽说一码归一码,但这烫手的山芋显然已经变得更加棘手。就像三婶自己说的,一不小心我们家还会落一个欺负寡妇的名头。

   三婶这些年没怎么吃苦,很多东西都是向我爸的母亲张口要伸手拿的。不像我们家,即使吃的是草也是我爸妈一棵一棵辛苦种出来的。

   僵持着僵持着这块田基就这样慢慢荒废了。它成了马路边的临时停车厂,它杂草丛生,它满目苍夷,它埋葬了三叔曾经的热情,也压垮了我们的恻隐之心。

   后面,我妈在我家的那片菜园子周围找了八家人换了土地,才慢慢建好了现在住的房子。每找一个人家,刚谈妥,我爸的母亲闻着味就来了,她咒骂着跟我们家亲近的每一户人家。有的人家就当她疯了,也不跟她计较,毕竟她的罪孽已经报应在了她的儿子身上;有的人,也不怕事,说她胆敢再骂一句就拿锄头打她,她就像只受惊的流浪狗般跑开了。

   很多时候我在想如果三叔没出意外,事情不知道会不会有转机,还是说图穷匕见,往后欺人更甚。

   我们家呢,如果没有我妈负隅顽抗,我爸早就从一个石头被人踩成了一滩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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