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山含烟素
我母亲的故事，没有任何传奇，她的人，也没有不凡。如同大自然里的一枝一叶，一虫一鱼，不对生命有过多的发问与探寻。只是，极认真地生活着。
她没有读很多书，亦不爱跟我讲大道理。她常常说自己是不喜读书看报的俗世凡妇一名。却奇怪地，她身上又总能活出些书本的影子来。那些影子一会儿是《道德经》，一会儿又是《金刚经》，就浅浅淡淡地掩映在举手投足间。所谓的"文学知识"在她的一眼清泓中似乎会黯失几分光华。于是乎，她似乎有一种，"聪明人"在她面前会显得有些许愚钝的本事。
在大多事情上她是极随和且随意的，只除了两样事不可马虎。一是，美人长发不可剪。任岁月轻轻翻卷，看人事翩翩纷转，她对一头过腰的长发始终是没理由的偏爱，执意固守几十年。一个人可以对自己的头发存有如此深厚的情感，如待老友。看罢，只觉妙不可言。每一缕青丝里大概都存留了前世的不可知与不可见。也许是有关微雨轻斜的山色田园，也许是，花柔春闹的长堤画舫。一头潜入幽悠时光的深海，感寻千百年前遥远的召唤。晨起，青丝一绾，红尘里久远的风景人情均被妥善收起; 入夜，青丝一解，无意间展落了一枕大宋清远梦。
另一则不得马虎的事是，每逢初一、十五，她总要洗手净面，面容慈悲又严谨地点上一盘香。端正随意姿态，以恭敬之心放一些她并不大懂，也不想去弄懂的各类佛乐，我和父亲看后，亦觉内心十分祥宁。你如果说她信佛，可她也并不看佛法典故，吃素念经。你若说她不信佛，遇事时，她也总能出其不意地，在言语和行为上，显露些佛理妙慧来。
这是她的慧。我也愿意说一说她的善。她爱一切花草虫鱼，也拥有一种世间生灵愿意向她靠近的能力。她被所有亲朋熟知的是，绿植栽得极好，狗也养得如同孩子。凡行至有小动物的地方，会使得动物犹如见到同类的欢喜一般，愿环绕其左右。
就说我们家现在的这只狗，聪颖异常。一双眼珠子灵慧得如同精灵。曾被养在别人家，因跟丢了主人，就索性呆在广场边，看着人来人往，开始物色新主人。碰到我母亲经过时，过去打探一番，其后就使劲儿黏上了，怎样都无法甩脱。据我母亲所说，一路跟到了家。刚一开门它自己就窜进去找水喝，随后开始和家里的另一只狗玩耍起来。期间也不忘过来摇尾撒娇，显然是对自己新找的主人满意至极。几天后我母亲带着它出去遛弯，正巧遇到它的旧主人。只见对方唤了它几声，它却低头装作没听见。啃草，玩爪子就是不应，怎样都不愿意重回旧主人的身边。那人见它如此，只好作罢。待旧主人一走，一抬头，一摆尾，机灵的黑眼珠又开心地亮闪起来。我母亲在视频里跟我说起这事的时候，我深觉有趣。
近年来另有一则趣事，我记得很是清晰。有一次我父亲跟我说，晚上他们回到家的时候，我母亲看到鱼缸中的一条小鱼，早已从鱼缸里蹦出来良久，只见小嘴大张，躺在地板上奄奄一息。她心疼地不知怎么办，一条小拇指粗细的小鱼，她就给它做人工呼吸，持续地给它渡气。后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那条鱼还真的活过来了，存活至今。她每跟我通视频，总想让我看看这条跟她有莫大缘分的小鱼，现在活得有多欢实。
她喜爱养花种草，是至真至澈的喜爱。我们家每一个角落都可见一抹清翠。遇上阳光正好时，她会就着天光日暖，拭去每一片叶子上的灰尘。浇浇水、松松土，惬意地跟每一盆花草说上几句知心话。她是这样一个人。只要是生命，在她面前都会得之以诚、以爱的相待。所以，要想了解她，最好是心澄静宁之人，用自然界的密语来跟她对谈是最好不过的了。
《礼记·祭义》云: "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
母亲虽心无大志，但你又能看到她心怀天地。不舍一虫之亡，也不忍一鱼脱水。她的温善之心确是少有的清如山中泉水，任谁伸手一捧，清凉之意可直入心尖。她是良善温润之人，却并非没有原则。若遇到品行不良之人，她也会果断与其拒绝往来。那时候的她，骄傲得如同崖边的仙花玉草，容不得半点冒犯。
很多年来，一直可以听到周围人，无论年老年少者，皆是说她似乎不会老。青丝浓密未生华发，玉色姿容愈加耐看。"颜者，两眉之间也。心达于气，气达于眉间，是之谓色。" 心与容的关系，总归是无法分开的。她爱美，却并不刻意对青春永驻留有任何执念，如此一来，在别人看来，时光似是独独偏爱增添些皓质芳容给她。《礼记·祭义》云: "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
这句话我一直深以为然，可我倒也觉得，这开头的部分，似乎反过来说亦无妨。有深爱者，必是孝子，且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我母亲的婉容是从深爱，从和气，从愉色里生发，她从不刻意去追逐快乐和幸福，但快乐和幸福却常常去寻她。她似是听得到昭昭年月对世人柔声叮嘱的细语。岁月予她，有晴有暖，她还岁月，浅笑嫣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