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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元宵佳节,卖灯汉章福像往年一样将自己精心制作的各式花灯拿到了长安城最繁华的朱雀街售卖,想趁着这个一年一度的花灯盛会大赚一笔。
元宵灯会是天黑之后才举行,章福却早在下午时就来到了他租的摊位上布置摊位。待他摆放好他带来的所有花灯,他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一直坐在摊位上扎花灯,晚饭时简单地吃了两个烧饼喝了点水,然后静待元宵灯会开始。
没等多久,天便黑了,整个长安城陆续燃起璀璨的灯火,朱雀街上的摊贩越来越多,游人也逐渐变得拥挤起来了。叫卖声、交谈声、杂耍时的锣鼓声、烟花的燃放声等多种声响交织到一起,汇成一首动听的繁华盛世曲。
章福待在这福盛世图的角落里,守着他的花灯静待客人上门,奇怪的是,他的摊位在往年能轻易地吸引住游人的目光,今年的元宵灯会已经开始了大半个时辰,他这个片区的摊位却很少有游人经过,更遑论做成生意了。
怎么回事,往年也是租的这个摊位,生意很好的呀,今年的生意怎么差成这样?章福疑惑不解地观察了一圈,这才发现,由于今年的场景布置得与往年大不相同,这片往年的中心摊位在今年反成了边缘区域,游客量较中心区域大大减少,这才导致了他的生意惨淡。
想明白原因的章福叹了口气,被迫坐在摊位上“享清福”,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远处的游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欢欣愉悦的笑容在游街赏景,好不快活,看得章福忍不住展露微笑,与游人同乐。
在章福观赏远处的佳节盛景时,一道刺耳的男声突然在耳边响起,打断了章福观景的雅兴。
“这不是曾经的长安第一纸商章家的大少爷——章福少爷嘛,值此元宵佳节,章大少爷怎么不去狂欢作乐,反倒坐在这花灯摊位上发呆呢?”一段含讥带讽的话传到章福耳中,章福不悦皱眉,抬眼看向来人,看到的是一张略为陌生却记忆深刻的脸。
“哦,我忘了,章家的长安第一纸商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如今的长安第一纸商是我祁家。章家没落了,曾经的章大少爷也只好沦为卖灯汉了。”那人发现章福正在看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恶劣。
“祁大少爷如今竟无趣至此,只能以嘲笑我这个手下败将为乐了吗?”发现来人是祁均,章福脸上的不悦立即褪去。十五年前,从西北燕昌城远道而来的祁家进驻长安后,为了争夺长安城及周边地区的纸张市场,他们不择手段地对章家的店铺、作坊展开全面狙击,不仅成功摧毁了章家家业,还使当时的章家家主、他的父亲背负了牢狱之灾,整个章家瞬间树倒猕猴散。祁家人曾经给他带来的痛苦太沉重太深刻,如今这小小的讥讽之语已不能使他的心湖泛起涟漪,他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问他:“祁少爷,买花灯吗,做工精巧、模样精美的元宵花灯,买几个送给姑娘们、孩子们吧。”
没能使章福恼怒失态的祁均心有不爽,但章福讨好的叫卖声又让他感到畅快,他嗤笑一声,用挑剔的眼光看向货架上摆放好的花灯观察了一会儿,对其中几个外形雕琢最为繁复细致、灯身图案最为笔墨淋漓的爪蝶灯、棱角灯和花鸟宫灯扬了扬下巴,说道:“这个、这个、还有那边那几个,我要了。”
章福依言将祁均所指的花灯拿下来,正要递给祁均的随身小厮,祁均却忽然抬手,狠狠拍了一下章福拿灯的双手,章福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上的花灯,几个花灯轻轻“咚”的一声摔落在地,精巧的骨架被摔变了形,生动的灯身沾了泥,原本光彩夺目的花灯瞬间变成污七八糟的模样。
“你什么意思,故意糟蹋我的灯?”章福满脸怒色地瞪着祁均,祁均却愉悦一笑,似乎在为自己终于惹恼了章福感到得意。他不以为意地扫了地上的花灯一眼,甩甩手,语气轻松道:“不过街市上的几盏破灯,实在比不上锦绣堂的花灯豪华奢美,爷不想要你的花灯了,但灯钱我照付,就当是我弄坏花灯的赔偿。”语罢,他从怀中掏出两枚碎银丢给章福,一如当年祁家取代章家成为长安第一纸商时那般得意傲慢地离开了章福的摊位,只留下含辱带怒的章福在摊位上收拾乱局。
祁均走后,章福依旧在守摊,直守到将近子时,元宵灯会落幕、街上游人散去,他也没能卖出几盏花灯,只好黯然收摊回家,四周万籁俱静,寒凉的夜风吹得章福瑟瑟发抖,只有妻子常柔还未入睡,在堂屋内点了一盏豆大的油灯等待晚归的丈夫。
“你回来了。”屋门一响,常柔立即面带笑容地迎上前去,转眼却看到章福身后背着的大把花灯和剩余材料,疑惑问道,“今晚生意很差吗,怎么还剩这么多花灯?”
“今年朱雀街的场景布置得与往年大不相同,我的摊位从街心变成了街尾,等不到游人过来,花灯自然卖不出去。”章福叹了一口气,解释道。
常柔了然点头,随即忧愁道:“元宵节是花灯集期,若当天生意冷淡,其余时节的花灯就更难卖了,之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想到之后的日子花灯生意会更差,章福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过一天是一天吧,夜深了,先睡觉吧。”说完,他收拾好带回家的花灯和材料,简单洗漱一番,便吹灭堂屋的油灯,和常柔回房休息去了。
没多久,常柔躺在章福身旁已经酣然入睡,章福的脑海中浮现出在朱雀街上遇到的祁均的身影,思绪不自觉地飞到了十五年前。
那时的章家还是长安第一纸商,他还是章家的大少爷,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整天除了吃喝玩乐就是惹是生非。于那时的他而言,元宵节是他逛灯会、看杂耍、放烟花、为喜爱的青楼姑娘豪掷千金的欢乐时刻。那时的他可不懂得扎花灯,他只会花高价买最精美华贵的花灯送给他新认识的漂亮姑娘以求夺取姑娘芳心。他是摊贩的金主,是姑娘的恩客,亦是朋友们的至交。他豪迈多金、风趣幽默,不管是谁和他相交,都能被他的金钱攻势和豪爽性格所打动,在长安城内人缘颇好。
若没有祁家人的恶意侵夺,他本可以一直畅享这样恣意潇洒的人生;若没有祁家人故意陷害他父亲失手杀人,他的父亲便不会入狱最后被判死刑、他的母亲更不会因此郁郁而终,只留下不学无术的他带着两个年幼无知的妹妹和一大堆卖不出去的纸,站在已被祁家人的占领的章宅门口愤恨又茫然,不知未来该如何是好。
祁家人!祁家人!章福在心里恨恨地念着祁家人,想起今晚在他摊位前对他扬武耀威的祁均,恨不得能冲上前去打烂他的脸,再放火烧毁祁家,以报章父被害、章家被毁的仇恨。奈何如今的他无权无势又无能,他除了在心里诅咒辱骂祁家人,他没有任何办法去报复他们。想到这里,章福不由得长叹一声。
“在想什么呢,怎么还不睡觉,明天你还要继续扎花灯卖花灯呢。”章福的叹气声吵醒了身旁的常柔,她迷迷糊糊地对章福叮嘱一句,翻个身又睡过去了。
是啊,他还要扎花灯呢。章福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了,就睡”,随即闭上了眼睛,却迟迟没有睡意,反而又想起了章家落败后他带着两个妹妹艰难求生的那段时光。
章家落败后,粗通文墨的章福本想去书店等铺子应聘掌柜谋生,那些铺子却迫于祁家淫威不敢聘用他;后来他又去酒楼应聘账房、跑堂等工作,皆被祁均带着追随者从中作梗导致他被辞退,最后他只能去人员混杂的西城门当搬货工赚钱,勉强糊口度日。
初遭生活磨砺的大妹妹章怡因此渐通人事,在章福外出打工时一边照顾小妹章悦,一边向租屋周边的邻人售卖章家剩余的纸张。可那里的房租低廉,住户皆是像落魄后的他们那样贫困,家中钱财只能保障他们的吃穿住用,根本没有闲钱让家人去读书识字,又怎么会买他们的纸呢?因此,兄妹三人只能依靠章福的搬货工钱过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章福在咬牙支撑着这个破碎了一大半的小家,章怡也没有放弃沿街卖纸的行动。
许是他们的坚强感动了上天,让他们得以结识了老卖灯汉方朴。偶然路过章福租屋所在街区的方朴看到章怡售卖的纸张坚韧、纸面干净,质量十分优秀,又怜惜章怡年幼持家,便建议她可以将这些纸张加工成花灯进行售卖,能卖出更高价格。章怡感激方朴的提点,便为行走许久的方朴倒了一碗温水解渴,向他询问花灯的制作步骤,一老一小聊得甚是投机,直等到章福下工回家了,方朴还在为章怡讲解花灯制作的细节事项。
到家的章福听完章怡讲述与方朴结识的始末,当即决定要跟方朴学习制作花灯,要拜方朴为师。方朴心善,又想到自己已经年迈,却还没找到愿意跟他扎花灯的传人,沉思半晌后,不想自己的手艺就此断绝传承的他同意了章福的拜师请求。他毫无保留地教导章福如何将家中余纸加工得适合做花灯、如何挑选适合制作花灯的竹子、如何将花灯扎得又结实又精巧、如何将章福曾学过的诗画内容绘成灯身图案等,在章福成功学会扎花灯后,又教他如何售卖花灯。
经过大半年的学习,章福很快便成为了一名手艺合格的卖灯汉,通过卖花灯,章家曾经剩下的纸张渐渐被消耗殆尽,他和妹妹们的生活也逐渐好转了起来。八年过去了,他已是将近而立之年,两位妹妹也早已长大成人嫁得良婿,他亦娶了贤妻,师父方朴享尽了天年,驾鹤西去了,生活有起有伏有喜有悲,唯一不变的是他还在卖花灯,扎花灯的技术越来越娴熟精妙。
纵世事无常、悲欢反复,他仍有妻子、有妹妹在旁作伴,与他风雨同舟,他还能以卖花灯为生,在这风云变幻的人世间立足。昔日章家的荣华富贵已成过眼云烟,他不该时时挂念,而要过好自己如今的日子,照顾好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多多帮衬两个妹妹。往日与祁家人的仇恨虽不可忘却,但也不应沉溺其中,舍本逐末地只想为父亲和家族报仇雪恨,而忘了奋斗此刻的生活。
章福在回忆过去的种种酸甜苦辣中逐渐睡去,等他再次睁眼时,天已大亮,屋外还传来了小妹章悦的声音,他急忙起身穿衣洗漱。
“你怎么来了?”洗漱完毕的章福一身清爽地来到院子中正在帮常柔择菜的章悦面前。
“小安安吵着要过来看舅舅,我在家被他闹得头疼,只好一大早就带他过来了。”章悦答道。
“小安安是想来看粗鲁沧桑的舅舅,还是想来看温柔体贴的舅妈呀?”章福一边逗弄独自在院中玩耍的小外甥一边调侃道。
“想看舅舅!想看舅舅扎花灯!”小安安扑过来抱住章福的小腿,童稚的声音里充满坚定,“舅舅,我们去扎花灯吧,安安想学!”
“这……”章福惊疑地看向章悦,手艺人的生活并不轻松,亦不富裕,精心制作出的花灯有时并不能成功卖出去赚取钱财,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将这门手艺教授给年仅三岁的小外甥,而不是让他卯足精力去读书科考。
“他喜欢,你就教他吧,反正他还小,现在只能在你身边跟着玩、看你扎花灯,学不了真本事。”章悦没有反对儿子此时的爱好,“等他以后长大了,喜欢上别的东西了,可能就不想再跟你学了。即便他长大了还是想学扎花灯,那也挺好,毕竟是因为花灯,我们才能重新吃饱穿暖。小安安若能继续将方爷爷扎花灯的手艺传承下去,也是一件幸事。”
“说的也是,安安还小,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现在想学什么就学什么。”章福展颜一笑,“等舅舅吃完早饭,就带小安安一起去扎花灯卖花灯!”他将小安安高高举起,乐得小安安咯咯直笑,院子里响彻着儿童欢快的笑声,章福曾经破碎了大半的小家庭似乎又重新变得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