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的恩和怨之一——宿命

作此篇,以怀念我过世的父亲,也纪念八九十年代农民们的辛苦和对生活的期望。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原本是地主家的儿子。

父亲并不是爷爷的亲生儿子,而是领养的后巷一户人家的孩子。父亲原本弟兄三个,亲生父亲去世后,他的母亲把大儿子留在了后巷家里,带着二儿子改嫁到了西巷,三儿子送给了前巷的地主家。兄弟三个,大伯姓李,二伯姓张,我父亲则姓贾。

我父亲生在五十年代初,那时候新中国刚建立。爷爷虽是地主家,但是田产已经归了公家。到父亲的时候,家里只有几亩薄田和一些积攒的钱款、银元、首饰之类。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和同村其他农户比起来,家里那时候也还算是富户。

贾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妈,比父亲大十岁。人生得标致,养得也很金贵,成年后嫁给同一个巷子的姑父。

姑父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是家里的老大,大学毕业后在西影厂工作。但是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老牌的大学生,为了家里却回乡老老实实当起了农民。那时家里二弟、三弟陆续上了大学,他只能回老家照顾父母,供弟弟们上大学。姑父平时在影像厅走街串巷的放映电影,农忙时也会回家种地,收成,甚至去沟里拾柴卖钱。这样,回乡的姑父和姑妈自然走到了一起,郎才女貌,是村里艳羡的一对。

那时候村子穷,也很落后,是当地有名的“烂”地方,地方烂,家里也烂。村子三面环沟,只有南面一条路通向外村,每家每户基本也都是土胚房。外村年轻女子不愿意嫁进来,村子里面的很多女子也不愿意走出村子,村子里面嫁娶很多都是“自产自销”。哪个小伙子和同村的哪家女儿或者寡妇对眼了,就会托人去说媒。

我祖母是这样,我姑妈也是这样。

父亲十二岁那年,祖母重病,是肺结核。父亲是个孝顺的人,也是一个学习上很用功且学习很好的人。为了照顾生病的祖母,父亲小学毕业就停学了。祖父陪着祖母去县城,去西安看病,父亲就在家忙农活。

四五十年代的人,家庭观念很重,为了家庭很愿意牺牲自己,哪怕这种愿意里面包含了太多的不甘。

我姑父是这样,我父亲也是这样。

听父亲说,他毕业那年考初中是全镇第二名,但他背着祖父撕了录取通知书,坚决地说不想上了。其实没有上学,是父亲一辈子的心结,包括后面他买回来一本一本的书去看,包括把这种期望寄托的我的身上,都是为了弥补当年没有继续读书的遗憾。

二十岁那年,父亲和母亲结婚了。母亲也是地主家的女儿,和父亲也算是门当户对。

然而遗憾是,父母结婚十五年,母亲都没有怀孕,无奈之下,父亲只能拖亲戚打听谁家有送人的孩子,准备领养一个。

父亲三十五岁,母亲三十岁那年,我来到了这个家里。

从我记事起,每次惹母亲生气,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那时候路边扔的女孩子到处都是,不是我们领养你,你早被……”

这个时候,父亲就瞪着母亲,狠狠地凶她:“你管住你的嘴!”

其实母亲说的这句话倒也不假。八十年代初,国家刚刚提倡计划生育,农村人养儿防老的家庭观念又很重,每个家里生不出儿子死不罢休的程度。村里乡间常常会出现超生罚款,生的女儿送人甚至扔掉的现象。

我亲生父母那边,我是老三,上面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同样,家里也是为了要弟弟,接连把我和妹妹送了人。

我是这样,我父亲也是这样。

我和我的父亲一样,养父母对于我们来说,是感激,是责任,也是一辈子重重的壳,这种壳让我们对于领养家庭只能感恩戴德,不能有任何的忤逆。

人的宿命有时候真的是难以言说的,而我们,我的祖母、我的姑母、我的姑父、我的父亲、我,甚至于每个人,一辈子可能都被某种命牵扯着,信它,又想挣脱它。


我一岁那年,突然查出恶性贫血。家里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为我输血。我和父亲的血型刚好一样,听母亲说,父亲毫不犹豫地连续给我输了三次血,抽完血,没有东西补,就喝葡萄糖,喝红糖水,一年多身体才缓过来。所以,终归我身体里面有一半,流淌着父亲的血。

母亲没有奶,我小时候身体又不好,经常住院。父亲为了给我补充营养,就买了两头奶羊,天天给我喝羊奶。羊奶喝多了,我拉不下来,大便也像羊粪一样,一粒一粒的,从屁眼里面每天奋力地挤出来。父亲看我拉的难受,就心痛了,不知道从哪弄了几箱蜂,在农场里养起来蜂,蓄起了蜂蜜。我每次喝完牛奶,都会加上一次蜂蜜水,漫漫地,肠胃就好转了。

我五岁那年祖父去世了,家里的境况也一日不如一日。父亲听说种果树赚钱,就去城里专门学了果树种植和修剪的课程,还领了果树修剪嫁接技术员的证书。那个证书,也是父亲一辈子唯一保存下来的证书。

考了证书回来后,父亲成了村子里面的技术员,谁家修剪、嫁接果树都会找父亲咨询,找父亲帮忙。父亲也开始了他的果树种植之旅程。

父亲先是在我家三亩水田里重了黄元帅和秦冠苹果。等果树长到第四年可以卖钱的时候,村子里面却没有收苹果的客商。父亲就拉着车去镇上一家一家卖。镇上的客商都说这两种苹果味道不甜,果子也不脆,在市场上上根本卖不出去。

无奈之下,父亲只能把果子几分钱卖给那些果汁厂。父亲和母亲用手推车拉着满满一车顶好的苹果,一骨碌倒到果汁厂门口,才能卖十几块钱。

第二年父亲把三亩果树全砍了,又种上了当地人爱吃的嘎啦苹果。嘎啦果型小,成熟的也早,吃起来脆脆甜甜的,果香味也浓。但是这种苹果不耐放,时间稍微一长,果子就绵软了,一磕一碰就烂。外地的客商都不愿意要这种苹果,收上来后,放的时间长卖不出去,就不是那个味了,很容易赔本。

镇上卖不出好价钱,父亲就用自行车驮着,骑上二十公里,到县上去卖。果子熟了,父亲会五点起来,骑个二八自行车,带上两个框,到地里面挑那些色泽红通通地,大点的果子装上满满两筐,六点就要出发去城里卖果子,赶上七八点的早市,可以卖个好价钱。

三亩脆甜可口的嘎啦苹果,就是父亲每天早上两筐两筐卖完的。去城里的路,全是上坡。有两个长坡特别陡,每个大概有半里路,骑不动自行车,父亲就推着快走,害怕耽误了早市。夏天的早晨,风只有一丝凉意,太阳已经懒洋洋地爬上来了,等父亲到城里,往往衣服都湿透了。赶紧到市场找个人流多的好地,卖完后回到家已经过了晌午。

嘎啦苹果卖了两年,父亲实在嫌它磨人,就砍了一大部分,种上了西瓜,那个时候我已经小学毕业上了初中。

初中以前,村子里面唯一一条通向外面的路,是一条两米宽的土路,夏天的时候尘土飞扬的,一碰到暴雨,路面就会冲垮,车碾过后,全是一个坑接着一道堎的,坑坑洼洼的,外面的车都不愿意进来,乡亲们卖瓜果、卖玉米、小麦只能拉到邻村或者镇上去卖。

初中以后,村子里的这条路拓宽了一米,上面铺上了一层炭渣。路可以通过收货的卡车,碰到下雨,也不像原来那么泥泞,漫漫地,商贩也来到了村子,在村头扎个点,收起了苹果、玉米、小麦、西瓜等等这些,农民卖东西才渐渐没有那么辛苦。有的乡亲,也就敢大面积地种植农作物,农民的收入慢慢地也就多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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