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妈妈离婚后,妈妈一直郁郁寡欢,和当日决绝离婚时的她判若两人,感觉她是在那个时刻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持续加深的黑眼圈出卖了她的悲伤,这个冬天家里格外冷,我决定带妈妈去厦门晒晒太阳,吹吹海风。
在火车上收到爸爸的微信,他问我俩上车了没有,妈妈的胃药要记得带,疫情期间,做好个人防护哦……,我回复“好”,随即把手机改成了飞行状态,我怀疑他从前有没有这样关心过妈妈。
火车上,妈妈说起年轻时的爸爸,他俩算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关系,18岁高中毕业,他们徒步从黄岩西部山区远足至永嘉的楠溪江、乐清的雁荡山,他们也曾幸福的徜徉在繁华的南京路,在玉佛寺佛前双双许下诺言,今生今世,富贵疾病,永不分离……我记忆中曾经的爸爸幽默又睿智,小学时我问爸爸“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他回答说“我是湖北省武术大学毕业的,简称武大,爸爸是不是很腻害呀”,把我唬的一愣一愣的,看到妈妈笑到不行,我断定他在骗我,再长大点才确定他是武汉大学毕业的。他每天风雨无阻先送我上学,送妈妈上班,再奔赴自己的公司,他总是笑盈盈的,从无怨言。想来最是怀念,夏日周末的傍晚,我们会在阳台点上蜡烛,爸爸拿出他心爱的吉他,从“外婆的澎湖湾”一直唱到张楚的“姐姐”,他是个充满情怀的民谣爱好者。
二
都说疫情改变了很多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一语成谶,未曾料到,我家波澜壮阔的新生活就此展开。居委会给我妈打电话时是周五下午3点多,电话里确定妈妈的身份后说,大数据显示秦川先生本周到过苏州市的美罗城,目前此处已列入中风险地区,我们暂时联系不上秦先生,请你转告他尽快去做核酸,并把检测结果交到居委。苏州市?本周?电话那头接话笃定的说,是的,准确的日期是3月28号。三月二十八号就是前天,昨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妈妈还问爸爸。“昨天晚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我睡的太沉了,完全不知道”。爸爸说“公司开始搞KPI考核,最近可能都是这样的状态”。温和,平静……像是从无数个同样的清晨轻易复制过来的,阳台上晾晒着妈妈早起新洗的格子床单和衣物,光线通过浅色的织物投射进来,有微风,空气中有淡淡的薰衣草香味。浮尘通过窗纱飞入室内招摇过世,墙角的吸尘器虎视眈眈,暗流涌动。
下班前几分钟,妈妈强势的要求爸爸今晚先放弃KPI,她们在微信里约定去吃台州菜,这家小饭馆开在小巷子里,连个招牌都没有,生意却异常火爆,他家的小网海鲜和台州豆腐尤其正宗,被老顾客誉为“上海的台州米其林餐厅”。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小店价位也蛮“米其林”的,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一边不满抱怨,一边欲罢不能,他们全程只有两句对话,
妈妈:“居委会联系上你了吗”?
爸爸“嗯嗯”。
有些东西,只要撕开了一个小口子,真相便清晰且残忍,伤口血淋淋,再刺一刀又如何,在妈妈坚持下,爸爸说对方是工作中的甲方关系而熟识,她是个丧偶的单亲妈妈,爸爸平时工资大头上交,身上可支配的,是仅有的车子加油钱。我想他是怂了吗?想表达的自己只是精神出轨,可妈妈也是独立的知识女性,谁给他出的馊主意,认定精神出轨才是避重就轻。往日甜蜜恩爱不可追,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 ,无聊琐碎,早就把佛前誓言风吹雨打的面目全非,一地鸡毛 ,仅仅过了两天,爱我的爸爸妈妈不知所踪,空荡荡的房子里,我愣在原地,生活被反纹理式生硬的割裂,好不容易,她们都回家了,各种抓狂不安和暴躁在房子里氤氲发酵,一触即发。
在这场婚变中,妈妈占据整个家族的道德高地,她的委屈耻辱,她的不甘心,最终还是以魔鬼狰狞的模样示人,她把爸爸心爱的吉他以及毕生收藏的邮品,统统粗暴的扔了出去,渠道是书房的窗口,这直接加速了她们离婚的步伐。
爸爸离家前晚,在楼下咖啡馆和我有一场谈话,感觉他为这次对话准备很久,很多,他语无伦次,喋喋不休,大意是他净身出户,房子存款他都不要了,在五十而知天命的年龄,他要为自己活一场,多么凉薄自私的男人,作为一个父亲,他甚至都不知道26岁的我,真在遭遇和原生家庭如出一辙的剧情。我又何处诉衷肠,于是,我冷冷的回他:
“你将永远的失去了我和妈妈,永远的”
我看到了他的老泪纵横,耳边想起的音乐是汪峰的《当我想你的时候》,“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泪,至少有十首歌给我安慰,可现在我会莫名地哭泣,当我想你的时候。”多么恰到好处的嘲讽,他最后的要求竟然是求我不要删除他的微信,我无力的垂头。
三
那晚我是故意选择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早上六点多左右他默默起床穿衣服,我根本没有睡着,听到轻轻的起床声,小心地刷牙,收拾衣服,缓慢地打开行李箱拉链,还有最后他给我了掖了掖被角,然后我就听到他走向门口,并开门的声,然后过了差不多一分钟我才听到关门的声音,时间在这一分钟里凝固 。后来,我无数次回忆,他打开门,然后过了一分钟才关上门,我突然明白他应该是在门口站了一分钟,而后才离开。这一分钟他干了什么呢?看着我,看着房间,又看看我,又看看桌子上他给我热的牛奶,也许吧。以后每次看到“假如时间可以倒流,你会去做什么”的狗屁话题,我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那个我不曾睡去的早上,如果时光真能倒流,我要跳起来,像小时候那样的抱住他的脖子,还要边哭边说,爸爸,你不要走,爸爸,我求你不要走,说不定他心一软就真的不走了呢,该死的我却纹丝不动。那是我第一次希望这世界真有颠倒迷惑,迷惑颠倒的时空。当然,现在我觉得这是废话,世界本来一直如此,我一直如此。
三
被前男友无情劈腿的我,小心翼翼的和妈妈生活在一起,我和妈妈心照不宣,都闭口不谈爸爸和那个苏州女人,爸爸从来不在他的朋友圈晒私生活,他在微信里问我一堆无聊的问题,我在“嗯,哦,好”之间随意切换回答,如果我不回答的,他也不敢多问,妈妈从前一直都是坚韧强大的,也许是伤的够深、够痛,触底反弹,才促使她彻底的选择放下,工作之余,她报了瑜伽班,国画班,还在小区当疫情志愿者.她说她还要健健康康的看着我结婚生子,也不再闹腾着换房子了,日子又渐渐地明晃晃。
元旦那天中午醒来,手机上有来5个来自苏州的未接电话,陌生号码我通常选择屏蔽,只是这电话打的有点蹊跷,通话记录显示9:15-9:20对方每隔一分钟打一次,连着打了5个,之后就没有再拨打了,我隐隐感到不安。
当我心急火燎赶到苏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肿瘤科病房时,爸爸正在输液,他看到我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惊喜,奶奶和姑姑生硬而客气地招呼我坐下,我无心应付她们,看到病床上苍白而瘦弱的爸爸,我心疼极了,鼻子忍不住发酸,我质问爸爸为什么病的这么重,都不肯告诉我?他笑笑说,傻丫头,爸爸没有什么事,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姑姑也接话茬道,医生都说了,我们家没有直肠癌家族史,而且你爸爸现在发现在早期,不算是什么大病?我平复了情绪后问爸爸,治疗方案定了没有?看病的钱够不够?爸爸摆摆手说,这些都不需要你操心,你照顾好自己和妈妈。这时候,一直不说话的奶奶找到了说话的空隙,这是你小璐阿姨,我和你姑姑的手机打你电话都是打不进去的,所以早上我们用小璐的电话给你打的,说起来你们俩还真有缘,一打就打通了,我打量了一下,这个拆散爸爸和妈妈的始作俑者,她很清秀而且纤柔,我见犹怜,何况…护士过来换输液药水的时候看见这么多人围着爸爸,呵斥说,现在不是探视时间,这么多人围着他,让他怎么休息呀?于是,奶奶说她和小璐回家烧几个小菜,晚上带过来,姑姑和我,暂时留下来。一会儿的功夫,爸爸虚弱的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姑姑用眼神提示我出一下,走廊上她用手搭着我的肩膀说,你爸爸得的是直肠癌晚期,医生说就算化疗后,依然很凶险异常,其实你爸爸和小璐走到一起并没有领证,她们应该不是你妈妈想象的那种暖昧关系,我把她的手从我肩膀上粗暴的移开,我说,姑姑,爸爸妈妈这件事情我没有资格评价,你更加没有,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妈妈,爸爸现在的病情,我也会尽量抽时间多陪陪爸爸,有关爸爸的病情以及后续的化疗,你们应该多和我商量。
从医院出来,阳光很烈,街道正好卷起一阵风,路两边光秃的树干抖落了满地萧瑟,我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了很远,有两个穿着婚纱的女孩从我身边跑过。她们手牵着手,互相踩着影子,正青春的模样。小时候我有听说,只要踩着一个人的影子,那这个人就不会走远了。所以,在公园,在沙滩,我能控制爸爸妈妈的影子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所以,她们都不会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