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获封,与晋国的局势密不可分。一方面是在晋献公时期,晋国开始大规模扩张疆土,步入了对外扩张的快车道。另一方面则是晋国国无公族制度的产生,晋献公剿灭公族,任用异姓势力和远支公族,与赵氏同属外部势力进入晋国的祁姓士氏和姬姓的魏氏都因此获益,这就为赵氏的发展在制度上铺平了道路。
晋献公十六年(661BC),赵夙随国君征讨霍国,霍公求奔齐。根据前面的讲述我们知道,霍国所在的霍太山与赵氏有着很深的渊源,商朝后期时,嬴姓氏族曾在此繁衍,但因为参与了周初的叛乱,被剥夺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因此这次征伐,很有可能晋献公是想把霍太山封给赵夙的。但是因为后来晋国大旱,据说占卜说是因为霍太山的山神作怪,晋献公只好派赵夙到齐国把霍公求请回来主持霍太山的祭祀,而赵夙也被改封到耿县(山西河津东南),赵氏也正是凭借着这块土地,开始在晋国的舞台上崭露头角。
赵氏的获封立家始于赵夙,而其发展壮大则自赵衰起,然而史家对赵夙与赵衰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出现了很大的分歧。这其中有三种说法,一种是出自《史记·赵世家》,其中说道,赵夙生共孟,共孟又生赵衰,也就是说二人是祖孙关系,不过这个记录存在有天然的缺陷。
司马迁认为赵夙生赵共孟的时间是在鲁闵公元年,也就是公元前661年(献公十六年)。他同时又说,赵衰为侍奉晋献公的三个公子而占卜,占卜到重耳时,卦象显示吉利,于是他就跟从了重耳。我们知道,重耳出亡的时间是在献公廿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55年,这个时候赵共孟满打满算也不过七岁,又怎么可能生的出赵衰来?而赵衰死亡的时间是在晋襄公六年(622BC),这个时候赵共孟也只不过才四十岁,如果赵衰是赵共孟的儿子,这个时候他顶多也就是二十多岁,显然与实际是不符的。而且《赵世家》对于赵盾和赵穿的关系也很混乱,我们就不再进一步举证了,总之赵夙赵衰是祖孙的关系的说法难以取信,那我们就来看第二种说法。
这种说法出自《世本》,说是赵公明生赵夙,赵夙生赵衰,也就是说二人可能是父子关系。这种说法是从赵盾和赵穿的关系倒推回来的,其所依据的也是《史记》中的记载。关于这种说法,同样要用到上述的材料进行论证,具体的分析可以参考相关的论文,在此处就不再赘述了。在本书中,我们采用第三种说法,也就是认为赵夙和赵衰是兄弟关系。
赵衰与重耳年纪相仿,关系也甚为和睦,重耳一直都是“长事赵衰”,二人以兄弟相称。在狄流亡期间,狄人伐廧咎如俘获两个女子,狄君将其送给了重耳,重耳自取其妹,而把姐姐嫁给了赵衰,这种关系就颇与孙策周瑜之情谊有类同。在结束流亡生涯之后,晋文公更是把公室女子嫁给赵衰,让两人的关系更为紧密。
赵衰在辅佐重耳流亡的路上极尽其能,一再帮助重耳渡过了重重的考验,为晋文公立下了汗马功劳。晋文公回国即位后,对赵衰也颇为信赖,曾多次想以赵衰为卿,但都被其拒绝了,一直到晋文公去世之前赵衰才同意出居上军佐。
赵衰这种谦让的品格很是让后人动容,然而这种谦让恐怕还是跟当时的局势有关。我们知道,重耳的父亲晋献公时曾大肆屠戮公族,任用异姓势力,最终酿成了五世昏乱的结局,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引起了一些公族的不满。当晋文公归国之后,不得不在内政上做出转变,以缓解公族仇恨异姓的紧张情绪。在这种情况下,赵衰即便是随亡有功,但若以异姓贵族的身份进位为卿,也难免会受到公族势力的冷眼和排挤,不利于其安身立命,这是其一。
其二是在晋惠公时期,由于韩原战败,晋惠公被俘,导致其君位岌岌可危。为了能够获取贵族的支持,晋惠公出让了大量的公室利益,这就培养出了一大批世家大族。这些世家大族在晋国国内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随时都可能会左右君位的归属。而晋文公在外流亡多年,虽有秦国在外支持,但在国内却缺乏根基,为了能够获得居守贵族的支持,他也不得不继续出让利益,重用居守派的贵族而使流亡派的贵族受到暂时的冷落。赵衰若是在这种情况下接受文公的邀请,不仅居守派的贵族对其会有歧视,与其一同流亡而未受封赏的贵族也会对其产生不满,这样就会把赵氏宗族推向一个众矢之的的地位,对其在晋国的长远发展不利。
当赵衰在晋国面临着一个极为不利的环境时,如何化劣势为优势,就成了他要考虑的首要问题。在这种情形之下,赵衰选择了以退为进,以一副与世无争的面貌与其他的家族进行交往,凭借个人的魅力,最终笼络了一大批的支持者。
根据国语的说法,赵衰曾三次推让卿位,但是《左传》记载的有这么两次。第一次是在文公四年,晋国作三军,文公想让赵衰担任下军将,赵衰固辞,让给了栾枝、先轸。第二次是文公八年,晋国作五军,文公又想让赵衰任上军将,赵衰再辞,让给了先且居,自己统领新上军。狐偃死后,先且居要求补充副将,赵衰才被升任为上军佐。通过这两次退让,使得先氏、栾氏都对其平添好感。
不过赵衰对于先氏的拉拢还不止于此,晋文公勤王后,从周王室获得了南阳大片的土地,在寺人披的建议下,文公将原封给了赵衰。但是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原地实际上是被先氏占据的,著名的军事家先轸曾一度被称为原轸,他的孙子——也即先克的儿子——先縠也曾被称为原縠。原地归属赵氏,还要晚到晋景公时期,赵衰的儿子赵同被任命为原大夫,是在先縠死后。也就是说,在先氏灭族之前,实际上原这个地方并不在赵氏的手里,而是在先氏手中。
通过这个比对,我们在结合赵衰一贯让贤的举动,似乎就可以推测出,文公将原地封给赵衰时,赵衰实际上没有接受,而是让给了先轸。赵氏和先氏之间不仅有让贤的交情,还有利益的转让,似乎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后来襄公临死前的夷之蒐上,出于先氏的先克为什么会极力举荐赵盾担任中军统帅了。
除了先氏、栾氏,赵衰对郤氏这样的大族也下了不少的功夫。还是在文公四年的被庐之蒐上,在确定元帅人选时,正是赵衰的极力举荐,才能平庸的郤毂,才得以顺利地成为晋国内阁的第一任正卿。
另外还有郤缺,他本是罪臣郤芮之子,因郤芮在文公即位初年密谋火烧公宫被杀,晋文公褫夺了郤芮族人的封地和爵位。后来胥臣路过冀野时看到了郤缺,就将其举荐给了文公。但是后来的郤氏对胥氏却并无感恩之情,反而一直党于赵氏,这似乎也表明郤缺的复职其实更多的还是赵衰保举的功劳。
除了结交卿族之外,赵衰也很注重维护与普通贵族之间的关系,阳处父的任命便是一个例子。故事说的是文公想让阳处父做太子歡的太傅,他先询问了胥臣的意见,胥臣长篇大论并不表明态度,但是其言语中所表露的观点实际上是不同意。不过阳处父最终还是成了太子歡的老师,这就出于是赵衰的举荐。
阳处父其人,有一个著名的成语——外强中干——就是来描述他的。国语中记载了一个小故事,说阳处父到卫国访问,返回晋国是路过宁邑,住在一家嬴姓商人管理的旅店中。宁嬴氏大概也是一个有志向的人,看到阳处父仪表堂堂,很有贵族风范,认为他是一个有德的君子,就想做他的家臣,第二天阳处父起身,宁嬴氏就抛家弃产跟着他走了。
但是出走没多久,宁嬴氏就又回来了,他的妻子很是不解,就问他:“你不是说阳处父是有德君子吗,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想我了舍不得离开我啊?”宁嬴氏很是气恼地说道:“之前没跟他说过话,看他仪表堂堂所以很是倾慕他。但是跟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发现他实际上是一个外强中干的人,说起话来与他的外表看起来完全是两个人。阳子的观察力很是敏锐,这就让他外表看起来很有才智,可实际上内心修养不足。一个人生性刚强,过于高估自己的才能,行事没有原则,很容易得罪人。我是担心跟着他享受不了荣华富贵,反而受其拖累,所以就回来了。”
由此可见,阳处父是一个爱做表面文章且极其自负的一个人。因此当晋文公想让阳处父做太子老师的时候,胥臣就认为阳处父做太子的老师,对太子的成长不会有什么教益。但是赵衰站在君臣博弈的立场上,认为拔擢阳处父纵有诸多的不足,可他不怕得罪人,关键时候还是能起到作用的,因此才极力举荐阳处父上位。
除此之外,受到赵衰恩惠的还有韩氏。晋文公回国后任命一大批公族执掌“近官”,其中就有韩氏,但韩氏在当时的地位似乎并不显著。特别是惠公时期参与秦晋战争的韩简去世后,其子韩子舆身体孱弱早夭,使得韩氏家族的地位跌入了谷底。在这种危难时刻,正是赵衰收养了子舆的幼子韩厥将其抚养成人并委以重任,韩氏家族才重新焕发了生机。
正是因为赵衰的一再保举,使得郤氏、先氏、栾氏、韩氏以及阳处父这样的贵族都对其另眼相看,赵衰也因此在晋国左右逢源,获得君臣的一致好评,为后来赵氏的壮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狐赵之争
如果说赵衰是一个精耕细作的耕耘者,那么赵盾就是一个财大气粗的收割者。赵衰对于国内氏族的谦恭有礼,为赵氏赢得了良好的声誉和足够强大的政治资本,使得赵盾执掌晋政成为了必然。
赵盾谥号赵宣子,又被称为赵孟、宣孟,是赵衰与赤狄廧咎如之女叔隗所生的儿子。赵衰随重耳流亡齐国后,赵盾随其母一直滞留在狄,一直到八年后才被接回晋国。按照这个时间来推算,到晋襄公七年开始执政的时候,赵盾最多也只是刚刚三十出头。与那些文公时期就已经开始统领军务的箕郑父和先都,以及晋襄公属意要任用的粱益耳和士縠比起来,赵盾属于绝对的后生晚辈。
然而正是这个后生晚辈,硬是通过各种运作把这些老干部给挤了下去。晋襄公七年的夷之蒐上,先克否决了襄公要提议士縠、梁益耳统帅中军的想法,将狐射姑和赵盾推上了中军将佐的位置,这场新人与老干部之间的争斗,并没有经过太多的波折就草草结束了。不过晋襄公着意让狐射姑为元帅,还是让他大感意外。
可赵盾也不是吃素的,蒐礼还没有结束,他就又开始私下活动,这个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打通国君老师阳处父的关节,来为自己争取正卿的权位。彼时阳处父刚从卫国访问归国,在经过夷地的时候,赵盾与他密谋此事,他欣然应允,矫君命改到董(山西闻喜)地举行蒐礼。在董之蒐上,赵盾升格为正卿,而狐射姑降为了中军佐。
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本来就已经心力交瘁的晋襄公被逼出了一脸黑线。夷之蒐人事任命被人顶撞也就不说了,如今的董之蒐更是被自己的师傅矫诏混乱人事布局,使得自己在狐赵之间树立矛盾意图牵制赵氏的企图完全落空。
对于赵氏这种只手通天无处不在的势力,晋襄公深感恐惧,因此多多少少都会对赵盾释放出一些敌意。可巧就巧在,董之蒐结束后不久的六月十四日,正值二十多岁青春年华的晋襄公却突然毫无征兆地病故了,这不能不让人产生了联想。但不管怎么说,襄公已死,国家还要正常运转,就必须另立新君,也正是在新君人选的问题上,狐、赵双方爆发了全面的冲突。
晋襄公去世时,留下了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狐赵双方为了争夺权势,便以国家有难宜立长君为由,直接抛弃了襄公的临终嘱托,执意要在晋文公诸公子中选择新君人选。
说起这晋文公的诸子,我们还需要回过头来先了解一下晋文公的后宫阵容。晋文公虽然流亡期间吃了不少苦头,却也娶了九房媳妇,其中最早的大概是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发小杜祁。杜祁按照称呼来看,应该是晋国国内祁姓杜氏家族的女儿,与士蒍和杜原款有亲缘关系。
重耳十七岁开始流亡狄国,杜祁就追到了狄国,与自己的情郎私奔。然而当她不远千里的跑到狄国去寻找自己的情郎,没成想自己的情郎却背着自己与别的女子嘿嘿嘿了,这个女人就是廧咎如的女子季隗。杜祁对此也没有什么办法,毕竟人家是公子,娶个三妻四妾都很正常,于是三个人在狄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后来季隗为晋文公生下了两个儿子:伯儵和叔刘,按名字来看应该是老大和老三。而杜祁则生了一个儿子,叫公子雍,应该排名第二。
晋文公在狄国居留了十二年,因为遭到晋惠公的追杀,无奈抛家弃产跑到了齐国,齐桓公为了宣扬自己的仁德,就把宗室女子齐姜嫁给了他。后来晋文公在齐国乐不思蜀,狐偃等一帮随臣还是在齐姜的帮助下,才把晋文公灌醉了骗出齐国的。不过这样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在晋文公即位后并没有去往晋国,大概是齐人对这个流亡公子并不看好,认为他没什么希望,再加上齐国风气开放,在他离开齐国不久之后就让齐姜改嫁了,因此齐姜没有为晋文公留下子嗣,或者说即便有也成了别人家的儿子了。
离开齐国之后的晋文公,也是有些寂寞空虚冷,娶了一个叫做逼姞的女子。晋文公迎娶逼姞的事在史料上没有记载,逼姞的身份也很难确认。不过考虑到姞姓诸侯本来就很少,能够得到确认的只有燕国(南燕国,河南延津)、尹国等少数几个国家,在宋国也有大夫雍氏为姞姓,这些与姞姓有关的族群,大都分布在河南东部地区。至于逼姞家族的氏,大概与宋国附近一个妘姓诸侯国偪阳有一定的关系。根据这些条件,基本可以推测晋文公与逼姞应该是在宋国流亡前后相遇的。逼姞为晋文公所生的儿子,叫公子驩,也就是晋襄公。
此后的晋文公先后经过了宋、郑、楚,到达了秦国,秦穆公有心扶植他作晋君,就一下子送给了他五个女子。这五个女子具体为他生了几个儿子不是太清楚,有记录的是其中一个叫做辰嬴的女子,有儿子叫公子乐。有人认为文嬴、怀嬴、辰嬴本身就是一个人,怀嬴的“怀”字是他前夫晋怀公的谥号,既然嫁给了晋文公就不应该以前夫的谥号来称谓,因此有可能死后被称作文嬴,而辰嬴的“辰”字,很可能就是她的本名。不过按照赵盾和狐射姑的讨论来看,辰嬴在晋文公妻妾中位份最低,不太可能是文嬴又或怀嬴本人,而是随同出嫁的媵女。
晋文公即位之后不久,平定了周王室的内乱,稳定了周襄王的王位。周襄王赐给他各种礼器,和大片的土地,除此之外还把王室的一个女子嫁给了晋文公。这个女子并不是王子,而是王孙,因为没有名字记录在案,就姑且按照当时的命名习惯,称之为王姬好了。王姬与晋文公同为姬姓,按照周时同姓不婚的规矩来看,晋文公此举也是违礼的(这一点跟他老爹有些相仿)。王姬所生的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晋成公——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而是因为他的名字比较奇特,叫做黑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