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想到要去死,他从药店买了一盒头孢,又在超市里拿了两瓶白酒,乘上晚上九点三十五分的地铁,来到外滩的草坪,迎着晚风,喝了三口酒,软悠悠地,像条臭的萝卜干摊躺在草坪上,半只腿被江水浸湿,冰冷冷的,仿佛全世界都进入了冬季。
若是没分手之前,他还可以和女朋友依偎在江边,听歌、喝梅子酒,走五公里柏油路,拍路边的玫瑰,在桥栏边拥抱、接吻,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直到江上的雾变浓,天上飘起细银针似的小雨,他们会打车到酒店,缠绵一整夜。翌日,沉默着穿上衣服,浑浑噩噩地吃完油腻、难以下咽的早晨,再喝一口剩下的果酒,又各自打车回各自的大学上课。
他很干脆地被甩了,他想这是迟早的事,也是合乎情理的事,他不想控制别人的思想,不想强求别人爱他,谁来谁走都是应该的,至少他认为这是世上最正常不过的了。焦虑、失落、孤独,这些本来都是不大不小的事,可偏偏堆在这个本来就对死亡无限憧憬的人的身上。他没有别的稀奇的理由,就是认为活着无聊,他奇怪地以为,死后要么可以长眠,要么可以遇上比活着还稀奇的事,要么死了后接着无聊、难受、失望……
药还没吃,他只是喝了点酒,他的头脑从未如此清醒,冷静,简直就像他活的前二十年都是梦,只有此刻,唯有此刻,当江面湿冷的空气进入他的鼻腔和喉咙时,他才感到他正清醒地用大脑思考着活着,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顺着山道,登上大桥,把江面看个精光,城市的灯火美而灿烂,像一群活蹦乱跳的火之精灵洋洋洒洒地奔到江里。他好想哭,城市的灯光让他想到了女朋友,那是她的初恋,他想到以此为背景的相册里有她瘦小的背影,可爱的耳垂。
他踩着护栏,还差一步,就可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翻过围栏,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入江里。也许,以后便一直躺在那里,直到某个清晨,浮在水面时,被迎着第一缕阳光跑步的大爷发现,大爷会报警,警察会通知他的家属,外婆会来签字,然后许多人陆陆续续哭过一场后,他会被送到火葬场,烧成灰,永远地埋到黑土里,直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天。
但他后悔了,他觉得这是件很丢脸的事,即便死了与这一切毫无瓜葛,他还是觉得丢脸。更何况,他害怕看到外婆替他哭。他又一节一节地下到钢板上,踏实、稳定的钢板。然后,他喝起了酒。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缘故,他的头天旋地转的,黑漆漆的江面和有着一半丹红色的天空近乎连在一块了,江两边来来往往的车辆逐渐逼近他,像黑色的蚂蚁,密密麻麻地爬到他脸上排成一排做圆周运动,他一会儿听到车轮子压过路面的声音,一会儿又听到路人在耳边谈论火锅底料和牛油,一会儿又听到乌鸦叫,然后全部都乱套了,五感像稀泥一样搅得乱七八糟的,像泡在水里被火烧脚底心,又像脸和鼻子都敷了一大块奶油,脖子和胸脯都被掏空了,风从中间穿过……
他想,要么是他疯了,要么是世界末日到头了。
他昏过去,醒来,然后又昏过去,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精神,连想什么都无法控制,他感觉自己失去了自己。事实也确实如此,他的面前站着同他完全相同的人,那是他的外貌、身体,他们都穿着纯黑色的短袖,奶油色的工装裤,都是扔到人群里就会完美消失的路人样子,唯一与他人不同的,是他那特有的忧郁、悲伤、孤寂的眼神,像杀了二十个年幼的孩子一样寂寞、堕落的眼神。那是他亲自监督着活了二十年的男人,他不由得惊讶,他是否已经死了,如若他死了,那活着的他又是谁呢?
他向他挥手,他回应了他,以父亲般温柔的笑容,他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但那又确实是一般父亲,或者大多数父亲都该有的慈祥的笑容,他能感受到。他又大胆了些,张开手去拥抱另一个他。他也如此般回应了,像照镜子一样,两人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差距,连那父亲般温煦、冷静,让人倍感亲切的笑容都相同。他抱着他哭了,可他却笑着。这个世界真小,小到能遇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而后,他俩亲切地交谈,像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从他有条不紊,像是和人做报告一样的话中得知,他也从未见过亲生父亲,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改嫁,他和外祖母一起长大,外祖母慈祥和蔼,但是会对其他的老人骂脏话,她总是戴着浅蓝色的帽子,体系臃肿得像只大猫,一只勤快,动作矫健的大猫。清晨到傍晚,孤零零地往返于广场、菜市场、学校和公园。他家里还有一只柴犬,起名为乐多,他惊讶,连狗的名字都与他家的相同。他知道这是和他过着完全相同人生的人。可是这样的话,他就更加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还能笑得出来?他看出了他的不解,说他有一件所有人听了都会羡慕不已的东西。
他说这种东西像是生命,但又不能完全算生命,有了它以后,整个人都会变样,一切物质的愿望都能得到实现,而人类的愿望大部分都是建立在物质上的,所以有了它,人生的一半甚至一半多的烦恼都会得到解决。
他不信,因为若真有这种东西,为何他还过着和他同样的生活。他说他有,但并未使用,因为使用的条件是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样貌、身体、人生经历与自己完全重叠的人。这样的条件太苛刻了,在没遇到他之前,他觉得这是目前这个时代完全不能做到的事。他感到不公平,自己竟然只是别人要得到某样东西的一个先决条件。
他看出来他的愤愤不平,接着解释,他说这种东西当然是要两人一起使用的,我说它像生命,但又不能完全算生命,因为它的诞生是以两个人的死亡为前提,两个人都死以后,又会迎来不可能的奇迹般地生,而这种生是超越所有生的生,可以违背许许多多的法则,随心所欲,丢掉、抛弃不想要的,只要想着满足自己的欲望,让自己开心就好。他心动了,这听起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呐。
于是他俩一同站起身来,左手牵着右手,面向黑沉沉的大海,天空又飘起银针似的小雨,风变得浮躁不安,云卷在一起,这两只黑色的身影翻过桥栏,跳到江河中,用二者的死,实现共同的愿望……
他醒来时,还是在桥上,孤零零的,夜空一半是丹红色,一半是深邃不见底的漆黑,脚边的酒瓶已经空了,包里的药片还没拆开。他放弃了死的想法,亦步亦趋地离开桥,离开江滩,来到女朋友家楼下。
他想要是手边有一捧玫瑰和一瓶威士忌就好了,也许他可以试着挽留她,可是他没有钱,他一贫如洗,甚至连明天的生活费都没有着落。他不敢再向外婆索取什么了。
正当他这样想时,超市的老板突然抱着一束玫瑰来到他身边,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花交给了他。他惊讶地看着鲜艳夺目的玫瑰,不禁感到有些奇怪。接着,他拿着花,遇上一个西服笔挺的男人,他看到他捧着一束花,非常高兴地来攀谈,然后将手中的威士忌送给了他,男人过红绿灯以后消失在了别的巷子里。
他想,要是现在女友刚好出现在楼下就好了。突然,他听到了一阵喧闹的声音,男的破口大骂,女的也是。他听出了这是女友的声音。墙角里走出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人。那个男人落魄得像条狗一样,裤子松垮垮的,瘦削的身材使得突兀的身高显得格外奇特,像一只插在路中央的竹竿子,看起来及其令人恶心。
他感到疑惑,为何女友会选择这样一个病态、不健康的男人。他插进巷子里,蹲在地上,想抽口烟,发现墙角放着一盒崭新的中华,边上还有个翻盖打火机,他这时才恍然明白自己多多少少在某些方面有了疯狂的变化。他冷静地点上烟,听着女友和瘦高个男人吵架。大致内容无非就是和房租有关,瘦高个男的是个家世显赫的次子,但是因为脾气太浑,一事无成,暂时被父亲赶出家门,于是就搬到了女友的家里,吃吃睡睡全都靠着她。这显然让人难以接受。关键是,他性的欲望及其膨大,膨大到与他瘦得皮包骨的身材完全不协调,仿佛有只死去的贪吃的肥猪,化作一只冤魂,寄宿在了他的身体里。女友好歹是学生,年幼的,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受不了他的折磨,于是他就四处借钱,去一些不入流的场所寻求慰藉。终归是被女人察觉到了。
他感到欣慰,为女友这不算清高却又明显合规的底线感到欣慰。至少,她不是个什么都吃的人。他想到该做些什么了。一些可怕的、如同雷雨般的想法占据了他的身体和灵魂,他兴奋得有些发颤,身体在阴暗的巷子里十分自然地抖动。
他站在写字楼的最顶端,天空一半是血红色,一半是乌鸦羽毛色,他能看见瘦削男人走过的街道,他的眼睛就像高清摄像头,连接着街道的监控。他解开裤子松紧带,将阳物举向天空,商务广场的音响齐齐地播放了《大岛日记2021》的插曲Domino。他获得了玻璃翅叶蝉的肛门发射器,以优于猎豹四倍多的加速度,将一坨巨大的尿球射向天空。月光诡异地亮了好几倍,通过折射,可悲的舞台剧般的光柱落到了瘦削男人的身上,他像一只被困住的蚊子,直到酸臭、滚烫的尿球砸在他的头上。他知道尿球会掉到瘦削男人的头上,因为这是他预设好的,只要他想就必然会发生的事。
几天后,他用账户下莫名多出来的巨款将女朋友家的整栋楼买下,然后他让每一个租客都搬离了这栋楼。于是,那栋楼就只剩一盏灯还亮着。他之所以这样做,是曾听说女友抱怨这栋楼的隔音效果不好。中午会有装修、小孩弹琴的声音。现在那里没有小孩,小狗,老人,装修工人,甚至连风声都不曾穿过那栋楼。他悠闲地坐在天台护栏上,脸颊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从未如此得意。
他悄悄地来到女朋友家门口,将花和酒放在那里,他听到她在门的另一头哭诉。他想让她忘了那个男的,但她没忘,她还在哭。
她的哭声在空洞的大楼里久久回荡,他明白,这栋楼确实没有好的隔音效果。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这个人除了带来希望,一种之前未曾拥有过的特别的希望,其他的什么都没有留下,而她,急不可耐地恳求这个人给她更多希望、安全感,殊不知自己失去了尊严,时间,失去了对待真情、关注其他事物的耐心。最后被剥夺得一无所有,留下一颗破碎的心,和伤痕累累的灵魂。然后自己还得花上一段漫长又痛苦的时间去慰藉伤口。
关于这一点,他无可奈何。即便他拥有了像是神一样的能力。他能做的依然只是在屋外替她添加各种繁华的东西,但那扇门他始终未曾有勇气去打开。当清晨的阳光从云中吐露,漫长的暗夜就此别过。他敲了敲女孩家的门,得到的是沉默的回应。他在那一夜定制了许多计划,他要买两张飞机票带她去非洲大陆的毛里求斯,去看那里的水晶泻湖和珊瑚礁。他要带她去西班牙伊维萨岛最昂贵的餐厅吃饭,他们可以请一个司机和翻译,尽情地畅游在类似于伊凡·乔尔茨《傍晚的阳光》画作里的小溪里,然后钻进那扭曲得像是魔幻童话故事才有的小树林里相互吐露心声。
他想,反正只要有了钱,就可以快活地和她活一辈子。此刻,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松。简直就像世界都被他掌控,富裕地活着这件事,已经变得像随手就能抓住空气一样简单。这样,还有什么阻碍会让他难以拥抱幸福呢?
他再次自信地敲了敲门,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全新的一套。换上了纯白色三醋酸面料的衬衣和黑色九分裤,他手上的红色玫瑰也换成了新的,花瓣之间萦绕着的花的芳香,和他身上巴卡拉的香水味紧密又融洽地缠绕在一起。
这次白色的实木门有了回应。但是门缝里露出的那张脸把他吓了一跳,他没拿稳,花掉在地上,几朵玫瑰被砸烂,花瓣成了被肢解的乱尸。
他在微笑,准确的说,是另一个他在笑。那个和他相邀赴死的他,与他人生完全重叠,相貌、声音、经历完全相同的他。他说她还在睡觉。他还说之前那个瘦高个的男人被他揍得惨兮兮的。他像个小孩一样兴奋地问他有没有利用那样的能力干点有趣的事。他像个冰冷的雕塑,立在原地。而后他也不说话。两个他都沉默了。
他立马想到这是件很恐怖的事,他分裂了。他也瞬间明白了“共享”的含义。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他开口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喜欢的人只有一个,而这份能力又是可以共享的。
屋外的他说他们可以打一架,活下来的人可以拥有她。他双手向前推,他往后退了几步,他转身悄悄把门带过,然后单手摩挲着他的背,两人默契地走过转角。然后他肆意妄为地大笑起来。他好生气,但是他根本无可奈何,他可以对外界的事物为所欲为,但是他奈何不了他,因为那是他自己,只是为了随心所欲为而单独分离的他。他之前是人的时候,贪念只有二分之一,这世上有两个他后,他的贪念也是之前的两倍,是完整的,可怕的,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一。那是只有恶魔才具备的贪念。他说,如果他杀了他,他就不再具有任何控制事物的能力,他会变成原来那个,猥琐、胆怯,想爱不敢爱,不能爱,想放放不下的他,孤独的,守着他的朴实无华。但如果,他和他都留下来,除了让她喜欢他,他大可以用这个能力去寻找更多的女人,这世界上最不缺乏的就是人。
可即便他有影响周遭的能力,他从未试图控制她的女友。因为他知道那是无趣、枯燥、开完外挂就会把游戏删了的无聊事。后来他发现,人获得更大自由的同时,也背负上了更多苦恼。想到这,他释然了。他确实心中装着一股强烈的无处宣泄的火,但他不能烂,不能被火烧成乌黑的果子,他不能去伤害其他人。感情不是物质,感情是需要认真对待的,他明白,所以能理解,只是很失望。
他站在那独自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他像头狮子,凶猛地抱住了他的头,他激烈地反抗,他让天花板碎裂,水泥板块砸在他的头上,他的额头流出了像是玫瑰一样的鲜血。他深深地亲吻在他白净的额头上,血流到嘴里,他说请好好待她,不要背叛。他再次独自来到江滩边,爬上山,爬上桥栏,纵身一跃,江激起了小小的水花。而他站在女友家门口,视线渐渐模糊,直至完全变成黑色的墙壁。他敲了敲门,无人回应,女友还在睡觉。他捡起花瓣,悄悄离开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