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隔壁高校里夜跑,绕着跑道一圈又一圈,操场简直是社交场所,男男女女,有真跑的,有独自沉思而行的,有真真假假借运动名义进行青春荷尔蒙运动的,当然也有周边象她这样纯以健身为目的的中老年男女。椭圆型的跑道上方穿梭着高楼四处散射过来的光,也有附近高架上的巨大车声,那些细微的市声是听不到的。
巨大的广玉兰下,没有路灯,有人在栏杆边伸展手脚,拉伸筋骨。看台边横亘着层层的阶梯,有时夜跑完她会爬到最高的那层,放大电台的声音,那是她大学时听惯的另一个城市的怀旧电台,永远青涩姿态的女主播,一遍遍地放她那个时代喜欢的音乐,跟21年前并无两样。
那时,也有巨大的台阶。在远郊,新校区的巨大教学楼,极尽铺陈地展示着自己雄大的躯体。寂寞的晚上没有人气,在一个个昏黄的路灯杆下,有时象做梦一样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荡,身边带着德生收音机放着调频,有时在台阶上能枯坐半个多时辰,有一点鬼气。
那时,也有点不一样,她不喜欢运动,跑个800米都气喘吁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象所有的时髦人士一样,迷上了跑步、快走、器械、瑜珈,甚至还跑了个半马。然而,她身上的肥肉却半点也没消减,大腿、腰部、胯部、腹部,甚至是背部,都堆放了那些食物的遗留物。她始终太健壮。
健壮的人都不好意思感伤。那是纤细白净、高挑骨感姑娘的专利。可惜,她只是个小镇姑娘,不是面目清秀、长发飘飘的小镇姑娘,健壮粗重的小镇姑娘。经过3年清苦而紧张的“毛坦厂”式高中生活,体重飚长了30多斤。尤其在最后半年老师、家长轮番谈话的情况下,她得了轻微的神经衰弱。她服用当时大打广告的吉林敖东安神补脑液,还有一个套在头上显得清凉的器具,至于是不是起了镇静和缓和作用,估计也是心理安慰更多些。
她的高中校园里也有巨大的广玉兰,开了碗大的白色花朵,从高空飘来悠香。那时流行交笔友,在逼仄的气氛里,她把掉落在地上的玉兰花瓣捡起来,用纤细的铅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字,记不得是什么无病呻吟的字句,封在信封里,寄给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笔友。后来,有一天她读这样的字句“唯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心里凛然一惊。那笔友收到这干枯皱黄的玉兰花片时,该是多么秽气。
漫长梅雨季节过后的酷暑,完全不得要领,终于熬到走出考场,浑浑噩噩,头只是更疼。她的考分没有想象的那么高,被调剂到其它专业。录取通知书到来的时候,只是茫然不知道将来能干什么。她把自己关在姑姑家的一个房间里,缩在某个角落,沉默寡言,不与人多交一言。她悲伤地看着自己的肉堆积在地板上,象自己最讨厌的蛞蝓,如果洒点盐或糖就化为一滩不可辨别的模糊液体。如同她的高考,后来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恍恍惚惚,没有那么奋不顾身,也没有所谓的混日子,好象从来没有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但是从来没有偏离所谓的正常轨道,从所谓的名校毕业,选择常人没有选择的职业,也爱过伤过,然后成婚生子,过上了所谓的安稳日子。她只是成了一个平庸的中年妇女,偶尔在街上观察形形色色的人,比如街角的中老年男女吵相骂,惊觉女的大多越活越逼仄,而男的,不管年轻时多荒唐,倒是大多数越活越宽容和放开。
那些时候,如同这夜跑的某个瞬间,好象从躯壳里出来一个分身,悬在空中看自己内外焦黄的中年肉体的前世和未来,对称着这些校园里比自己年轻二十多数的鲜活肉体,对比如此残酷。不过感慨也只是点到为止。
生活就是这么刻薄。过于健壮的人都不好意思再感伤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