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在黄泉路的边缘站立了不知多少个晦朔。这里的时光是凝滞的,没有日升月落,只有忘川河上永无休止流淌的雾气,像是由无数未竟的誓言与遗忘的记忆凝结成的纱幔,缠绕着每一个过往的魂魄。河水泛着那亘古不变的幽蓝微光,沉默地倒映出无数张模糊而疲惫的脸——每一张脸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都承载着一个即将被彻底遗忘的故事,此刻却只剩下来到此地的茫然与释然。
远处,隐约的哭泣声随风飘荡,却又在触及耳畔时消散,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这里是生与死的交界,是记忆的终点,也是无数未了缘分的回响之地。我见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心本应如这脚下的冥土般坚硬,却总在某些时刻,被一些格外执着的灵魂所触动。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他。
他站在三生石旁,身形挺拔如历经风霜却不倒的青松,与周遭浑噩的魂灵格格不入。墨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羊脂玉簪松松束起,几缕发丝垂落额前,更添几分落拓。身着已有些褪色的青色长衫,衣袂在冥界的微风中轻轻摆动。最引我注目的,是他手中紧握的那支玉笛——笛身原本应是无瑕温润,此刻却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仿佛轻轻一触便会彻底碎裂,但他握着它的姿势,却如同握着举世无双的珍宝。
他转过头,仿佛感应到我的注视,望向我的方向。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像是将整个忘川的幽蓝与沉寂都敛入了其中,沉淀着化不开的哀伤与历经世事的疲惫。令我惊讶的是,他竟主动向我走来,步履从容得不似这黄泉路上的新魂,那姿态,仿佛不是走向永恒的寂灭,而是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听说,只要来到地府,去找孟婆拿到彼岸花,就可以和所思念之人来世相见。”他的声音清朗,依稀可辨昔日的风雅,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沙哑,像是许久未曾言语,又像是被无尽的泪水浸泡过。
我微微颔首,并未作答。在这黄泉路上,我听过太多这样的开端,希望往往如同这河上的雾气,看似存在,触手却空。
他低头凝视手中的玉笛,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那些裂纹,仿佛在抚摸情人生前柔嫩的脸庞,眼中流淌着无尽的怜惜与追悔。“我的故事啊,说来话长。”他抬起眼,眸中似有星芒闪烁,又迅速黯淡下去,“若你愿意,不妨一听。或许,听完之后,你会明白我为何执着于此。”
我静静地望着他,算是默许。于是,在那永无止境的雾气笼罩下,在那忘川河水低沉如呜咽的流淌声中,他开始了他的讲述,声音将我们带回了那个遥远的、属于人间的明媚春天。
第一折 金陵春
大业十七年,春。
金陵城仿佛被浸染在一片柔软的柳绿与桃红之中。秦淮河上画舫如织,弦歌不绝,空气中弥漫着脂粉的甜香与酒菜的温热气息。才子佳人的故事,每日都在这里上演,成为市井巷陌最风雅的谈资。
谢府后花园的凉亭内,一场小型的诗会正进行到酣处。梨花木的案几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点,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围坐一起,谈笑风生。
“顾兄这首《春暮》,‘东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实在是妙极!将春末的烦扰与闲愁写得如此灵动!”一个身着湖蓝锦袍的青年抚掌赞叹,他是城东张家的公子。
被众人围在中央的,正是金陵城中有名的才子顾青舟。他不过弱冠之年,却已诗名远播,更兼精通音律,尤其一手笛艺,据说能引百鸟和鸣,曾让秦淮河最负盛名的歌姬自愧不如。
顾青舟微微一笑,谦逊地摆了摆手,月白色的长衫袖口随风轻动:“张兄过奖了,不过是偶得残句,难登大雅之堂。春色恼人,徒增感慨罢了。”
他眉眼疏朗,气质清雅,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流态度,引得旁座几位小姐不时投来倾慕的目光。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萦绕心头的淡淡怅惘。这些赞誉听多了,反倒像是隔着一层纱,触不及内心真正的渴求。他渴望的,并非流于表面的喝彩,而是能真正触动心魂的知音,是灵魂与灵魂在音律文字间的共鸣与碰撞。
诗会散去,众人相约三日后于秦淮画舫再聚。顾青舟推说要去城西的“墨韵斋”寻几本旧书,婉拒了同行的邀请,独自一人离开了喧嚣的谢府。
他并未走向城西,反而信步穿过后街小巷,来到了一座略显僻静的茶楼前。茶楼名“清音阁”,匾额是古朴的隶书,虽不似别处繁华,却自有一种清幽气象。此处是他偶然发现的,掌柜的是个雅人,不重营利,反倒时常搜集一些失传的古乐谱,吸引了些真正懂行的客人。
刚踏入阁内,一股清雅的茶香便扑面而来。而紧接着,一阵清越的琴音便如泠泠清泉般淌入耳中,瞬间洗涤了方才诗会带来的些许浮躁。
顾青舟脚步一顿,凝神静听。
那琴声初时舒缓,如月下独步,带着几分不染尘俗的寂寥;继而渐转幽深,指尖在丝弦上揉、吟、绰、注,似有无限心事欲说还休,将一种难以言喻的孤高与怅惘,织就成了这听觉的网,牢牢缚住了他的心神。几个清冷的泛音,仿佛露滴竹叶,风过松梢,清晰得令人心尖发颤。
他循声望去,只见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个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她微微垂首,专注地抚着琴弦,侧脸线条优美而清晰,鼻梁挺秀,唇色淡雅,仿佛古画中走出的仕女,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几缕未束的乌黑发丝随风轻扬,平添了几分飘逸出尘。
顾青舟竟看得痴了,一时忘了挪步,只觉周遭一切喧嚣都已远去,唯余这琴音与这抚琴之人。直到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去,融入茶香之中,他才恍然回神,心底竟生出几分莫名的失落,生怕这琴声就此断绝。
那女子似有所觉,纤长的睫毛微颤,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顾青舟心中猛地一跳,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击中。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眼眸,如秋日深潭,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此曲清冷幽邃,非凡品。敢问姑娘,所奏是何曲目?”顾青舟按捺住心中的悸动,上前几步,拱手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与真诚。
女子并未因陌生男子的搭话而显局促,只微微颔首,声音清泠如玉珠落盘:“《孤馆遇神》。”
“《孤馆遇神》?”顾青舟一怔,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相传此为嵇康梦神人所授,旋律奇古,意境幽远,早已失传近百年,姑娘从何得来?”
“不过是家传残谱,自行补缀而已,音律滞涩,贻笑大方了。”女子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动手收拾案上的琴具,似要离开。
“姑娘且慢,”顾青舟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不愿就此错过,忙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玉笛。那笛身通体碧绿,是他心爱之物。“适才闻姑娘雅奏,心有所感,冒昧试以笛声相和,若有唐突,还望海涵。”
他不等女子回应,也未在意周遭零星茶客投来的目光,便将笛唇凑近。一段空灵的笛音流泻而出,他竟是将方才所闻的琴曲主旋律,凭借惊人的乐感和记忆,即时记下,并以笛声委婉地演绎出来。笛音不似琴声那般清冷孤绝,反而融入了些许温润与探询之意,仿佛在小心翼翼地回应那孤高旋律中深藏的寂寥,带着一种知音难觅的感慨。
女子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惊异。她停下了收拾的动作,重新坐下,纤手置于膝上,静静地、专注地聆听,目光落在顾青舟吹笛的手指上,又移到他沉浸于音律中的面容。
笛声止歇,茶楼内一片寂静,连柜台后的掌柜的都忘了擦拭手中的茶杯,兀自出神。
“公子好记性,好笛艺。”女子终于开口,声音里少了几分最初的清冷,多了几分暖意与赞赏,“竟能片刻不忘,且…解其深意。”这“解其深意”四字,她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在下顾青舟,冒昧请教姑娘芳名?”顾青舟心中雀跃,如同少年人得到了最珍贵的肯定。
“我姓苏,”她略一迟疑,长睫微垂,复又抬起,轻声道,“苏云裳。”
“苏云裳…”顾青舟低声重复了一遍,仿佛要将这三个字细细咀嚼,刻入心底。他看着她清丽绝尘的容颜,听着耳边仿佛还未散去的笛音回响,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与确认。他隐约觉得,自己寻觅多年的那片缺失的灵魂拼图,或许就在眼前。
自那日后,顾青舟便成了清音阁的常客,几乎日日流连。
他逐渐知晓,苏云裳并非金陵本地人,乃是随家中一位寡居的姨母暂居于此。她琴艺高超,却鲜少在外人面前展露,性情也有些清冷,不喜交际,平日里除了来清音阁抚琴,便是在姨母家中深居简出。然而,在顾青舟面前,她的话却渐渐多了起来。
他们谈论诗词歌赋,品评古今乐律。从《广陵散》的激越悲壮到《高山流水》的相知可贵,从李太白的豪放不羁到李商隐的隐晦深情。顾青舟发现,苏云裳不仅琴艺绝伦,学识见解亦是不凡,于经史子集、释道玄理均有涉猎,时常有惊人之语,令他拍案叫绝,只觉相见恨晚。
更多的时候,是笛声与琴音的交流,是灵魂在旋律中的对话。
有时是顾青舟吹奏一曲新谱的《落梅风》,苏云裳则以琴声相和,笛声清越悠扬,琴韵空灵缠绵,音波交织,仿佛能看到片片梅花于料峭寒风中翩跹而落,暗香浮动。有时是苏云裳弹起一首古曲《客至》,顾青舟的笛声便如殷勤问候的友人,带着喜悦与期待,应和着琴音中的欣喜与温情。
他们的合奏越来越默契,常常只需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停顿,便能知晓对方音律中的起承转合,心绪起伏。笛声与琴音水乳交融,缠绵悱恻,如同两颗心的渐渐靠近,两个灵魂的彼此叩问与应答。
暮春时节,秦淮河畔烟柳迷蒙,桃花将谢未谢,残红点点飘落水面。顾青舟与苏云裳并肩漫步于垂柳之下,河水无声流淌,映照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
“云裳,”顾青舟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看进苏云裳的眼底,“我欲聘你为妻,此生相伴,笛琴和鸣,执手白头,你可愿意?”
苏云裳身形微颤,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击中,抬起头,眼中情绪复杂翻涌,有欣喜,有感动,有羞涩,却也有着一丝深沉的、挥之不去的忧虑。她沉默良久,贝齿轻咬下唇,方才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青舟,你可知我…并非寻常女子?”
顾青舟轻笑,带着少年人的意气与笃定:“你自然是不同的。在我心中,你是这世间最独特的女子。”
苏云裳摇了摇头,神色凝重起来,目光望向远处迷蒙的河水,仿佛能穿透空间,看到某些未知的阻碍:“我的身世…有些特殊。家中规矩甚严,族人所居之地…与世隔绝,只怕…未必能应允你我之事。”
“无论有何艰难险阻,我必当竭力争取。”顾青舟上前一步,握住她微凉的柔荑,语气坚定如铁,“此生若无你,纵有万般妙音,锦绣文章,又与谁听?不过是孤芳自赏,对牛弹琴罢了。”
苏云裳望着他真挚炽热的眼眸,眼中氤氲起一层朦胧的水汽,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炽热的石子,涟漪阵阵。她咬了咬唇,似下定了某种决心,反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好。但我需先返回家中,禀明长辈。你…等我消息。”
“需要多久?”
“少则一月,多则…”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三个月。若三个月后我仍未归来…”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竟之语中的意味,让顾青舟心头一紧。
“我等你。”顾青舟打断她可能的不祥预言,语气不容置疑,“无论多久,我都等你。”他从怀中取出那支玉笛,“以此为证。”
苏云裳眼中泪光闪烁,却努力扬起一个清浅的笑容。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系着红绳的环形玉佩,玉质温润,色泽青白,雕着简单的云纹,放入顾青舟手中:“此玉环伴我多年,今赠于你。见它如见我。待我归来之日,便是我应允你之时。”
顾青舟郑重接过,只觉得那玉环触手生温,带着苏云裳身上特有的淡淡冷香,如同她的人一般。“待你归来,我以这金陵城最盛大的聘礼迎你,让秦淮河水为我们作证,让满城灯火为我们祝福。”
分别那日,天空飘着霏霏细雨,将金陵城笼罩在一片迷离的水汽中。顾青舟在城门外长亭为苏云裳送行。她依旧是一身素白衣裙,撑着一把油纸伞,坐上了一辆普通的青篷马车,除了随身携带的古琴,并无多少行李。
“路上保重,早去早回。”顾青舟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望着伞下她清瘦的脸庞,只化作这一句最朴素的叮嘱。
苏云裳深深望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得如同这雨幕,似有万语千言,却又沉默无言,只似要将他的模样,从眉宇到唇角,一丝不苟地刻入灵魂深处。“珍重。勿忘…约定。”她的声音被雨声冲刷得有些模糊。
马车夫挥动鞭子,车轮碾过泥泞的官道,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雨雾迷蒙的远方。顾青舟站立在长亭中,任凭细雨打湿了肩头,直到那一点黑影彻底不见,才怅然若失地返回城中。手中紧握着的玉环,是唯一的慰藉与念想。
他未曾想到,这一别,竟会如此漫长,如此彻底。
一月过去,两月过去,三月亦过去…秋叶落了,冬雪降了,苏云裳如同人间蒸发,杳无音信。没有只言片语,没有指来任何口信。
顾青舟从一开始的每日期盼,到后来的焦灼不安,再到深重的忧虑。他派人按照苏云裳曾经提过的模糊地址去寻,却回报查无此地,亦无此人。他甚至亲自去了她姨母的居所,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邻居只道那户人家突然搬走,不知去向。他每日摩挲着那枚愈发显得冰凉的玉环,笛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思念与难以排解的焦虑,清音阁的掌柜每每听闻,都不禁摇头叹息,劝他宽心,却也无济于事。
秋去冬来,金陵城下起了第一场大雪,覆盖了所有的色彩与生机。顾青舟站在清音阁他们初遇的窗前,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心中一片冰凉荒芜,比这严冬更甚。诗朋酒友们见他日渐消瘦,神情郁郁,纷纷劝他看开些,莫要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误了终身,甚至有人开始为他张罗别家名门闺秀的亲事,皆被他断然拒绝。
“她定然是遇到了难处,或是家中阻挠,身不由己。”他对唯一知交的好友谢琰说道,眼神却带着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惶惑与脆弱,“我必须等她。我相信她,绝非背信之人。”
谢琰看着他深陷的眼眶和紧握玉环泛白的手指,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腊月二十,年关将近,顾府上下张灯结彩,准备迎接新年。顾青舟的父亲,顾家当代家主顾泓,一位面容威严、注重门第的中年人,将顾青舟叫至书房。书房内炭火温暖,顾泓的面色却严肃如冰。
“吏部侍郎王大人的千金,品貌端庄,性情温婉,与你是良配。为父已为你定下亲事,开春便行纳采之礼。”顾泓将一纸大红婚书推到他面前,语气不容置疑。
顾青舟如遭雷击,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父亲!孩儿心中已有所属,曾立誓非苏氏云裳不娶!此事您早已知晓!”
“苏云裳?”顾泓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与轻蔑,“你打听数月,可曾找到此人根底?籍贯何处?家世如何?只怕是来历不明,甚至…并非良家。此事不必再提,王家的亲事已定,关乎家族利益,不容更改!”
“父亲!”顾青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孩儿与云裳有约在先,两情相悦,岂能背信弃义!求父亲收回成命!孩儿愿承担一切后果,只求不负此心!”
“糊涂!”顾泓一拍案几,震得茶盏作响,“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自行主张?那苏氏女子若真有心,何以一去不回,音讯全无?分明是…罢了,你且回去好好思过,莫要再执迷不悟,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女子,毁了大好前程!”
顾青舟被强行囚于家中院落,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连清音阁也无法再去。他握着那枚仿佛也失去温度的玉环,望着窗外被高墙分割的天空,心如刀绞,万念俱灰。窗外北风呼啸,卷着雪粒拍打着窗纸,仿佛是他内心绝望的嘶鸣与呐喊。
除夕之夜,顾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笑语喧哗。顾青舟借口感染风寒,身体不适,未曾出席夜宴。他支开看守的小厮,独自一人来到后园冷僻的梅林。
月色清冷如霜,映照着皑皑白雪和疏落盛放的红梅,冷香浮动,景色凄艳绝伦。他取出一直贴身藏着的玉笛,无视胸口的窒闷,吹奏起那首与苏云裳初遇时,即兴相和的《孤馆遇神》。笛声不复当初的清越空灵,而是充满了凄清哀婉,无尽的思念、刻骨的焦虑、被囚的愤懑、以及对渺茫希望的执着质问,交织成绝望的旋律,在寂静的寒夜里孤寂地飘荡,连枝头的寒雀都停止了啼鸣,静静聆听这闻者心碎的悲音。
一曲吹罢,气血翻涌,他以笛拄地,已是泪流满面,热泪滴落在雪地上,融出小小的孔洞。
“云裳…你到底在何方?是否安好?是否…早已迫于压力,将我忘却?”他对着冰冷的空气喃喃自语,声音沙哑破碎。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仿佛来自梦境的叹息。那叹息声如此熟悉,瞬间穿透了他所有的感官。
顾青舟霍然转身,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梅林深处,月光与雪光交织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独立。依旧是一身素白,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更加单薄,容颜清减,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眸子,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如同燃尽了生命所有的光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伤与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
正是他魂牵梦萦、思之如狂的苏云裳。
第二折 惊变
“云裳!”顾青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巨大的惊喜与失而复得的激动让他浑身颤抖。他快步上前,想要像梦中无数次那样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却在触及她清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时,动作僵住,“你…你何时回来的?这数月,你去了哪里?我…”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竟不知从何问起,只有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她脸上,确认这并非又一场虚幻的梦境。
苏云裳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在他明显消瘦、带着泪痕的脸庞上流连,眼中闪过一丝尖锐的痛楚与怜惜。“青舟,”她的声音依旧清泠,却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都知道了…王家的亲事。”
顾青舟心中一紧,如同被冰水浇透,急急解释道:“那并非我愿!是家父强行定下!我心中唯有你,从未更改!云裳,你信我,我顾青舟此生,只认你一人为妻!纵有万般阻挠,此心不移!”他急切地掏出那枚一直贴身携带、已被体温焐热的玉环,“你看,你赠我的玉环,我从未有一刻离身。我一直在等你!日日等,夜夜盼!”
苏云裳的目光落在玉环上,眼神柔和了一瞬,仿佛忆起了赠环时的温情,随即又变得复杂起来,那里面掺杂了太多的无奈与沉重。她轻轻摇头,声音飘忽如同风中丝絮:“青舟,有些事…并非你我一腔赤诚便能左右。世间羁绊,远比你我想象的要深重得多。我此次前来,是来…与你道别。”
“道别?”顾青舟如坠冰窟,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为何?你要去往何处?你的家…究竟在何处?告诉我!无论天涯海角,我随你去!”
苏云裳避而不答他的追问,只是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贪婪而悲伤,仿佛要将他的眉宇、他的轮廓、他此刻焦急的神情,一丝不苟地烙印在灵魂深处,带入永恒的寂灭。“你我缘分…或许只能到此为止。忘了我吧,青舟。娶了王小姐,安稳度日…或许,那才是你应有的人生…”
“不可能!”顾青舟激动地打断她,声音因痛苦而拔高,“若无你,何来安稳?何来欢愉?不过是行尸走肉,苟延残喘!云裳,告诉我实情!无论你有何难言之隐,无论面对何种艰难险阻,我与你一同承担!生死与共!”
他上前紧紧抓住她冰冷的手臂,感受到她衣衫下单薄身躯传来的轻微颤栗,心中痛楚更甚。
苏云裳眼中一直强忍的水光终于氤氲成泪,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低下头,沉默良久,肩头微微耸动。再抬头时,眼中已多了一丝抛却一切的决然,仿佛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好,我告诉你。但知晓真相,于你而言,或许是更大的痛苦,甚至…会为你招来灾祸。”
她引着顾青舟走到梅林深处一处更为隐蔽的石凳旁坐下,月光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拉得长长,投射在雪地上,仿佛最后的温存。
“我并非凡人。”苏云裳开口,声音缥缈如同来自天际,带着一种古老的疏离感,“我乃琅琊苏氏之女。而琅琊苏氏…并非寻常世家,我们世代守护着一处秘境,职责所在,不得与外界过多牵连,尤其…是严禁与凡俗之人通婚。这是铁律,违者…将受严惩。”
“琅琊苏氏?秘境?”顾青舟愕然,他博览群书,自认对天下世家大族了如指掌,却从未听过这样的名号与这样的存在,“守护门户?连接另一个世界?”这超出了他过往所有的认知。
“你可以将我们视为…守门人。”苏云裳斟酌着词句,试图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守护着一处连接着…不同于此方人间的世界的门户。族规森严,族人不得随意离开秘境范围,更严禁与外人有情感瓜葛,以免泄露天机,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上次归家,便是向族中长老禀明你我之事…”
“他们不允?”顾青舟的心沉了下去,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闻,仍觉窒息。
苏云裳唇角勾起一抹凄凉的苦笑:“何止不允。长老们震怒,斥我玷污血脉,违背祖训,将我囚于禁地,剥夺了一切自由。我是…费尽心力,冒着极大的风险,才偷跑出来的,只为…见你最后一面。”
顾青舟心中巨震,他从未想过,苏云裳的离去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枷锁与代价。他看着她苍白憔悴的容颜,想象着她被囚禁的苦楚,心中痛如刀绞。“所以…你这次来,是永别?”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原本…是的。”苏云裳看着他眼中深切的痛苦,心中满是不舍与眷恋,泪水再次滑落,“族中已为我选定夫婿,是秘境中另一守护家族之子,不日便将举行仪式,将我永远禁锢在秘境之中,彻底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青舟,我…别无选择…”
“不!有选择!”顾青舟猛地站起,眼中燃起一丝不顾一切的、近乎疯狂的火光,“我们离开这里!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不!总有他们势力不及之处!我们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塞外草原,南疆密林,东海孤岛!总有你我容身之处!只要你愿意!”
苏云裳怔怔地望着他,被他话语中不顾一切的决绝与炽热的情感所震撼,冰封的心湖剧烈动荡起来。私奔?逃离族群的掌控?这是她从未敢想的忤逆之事。
“可是…你的家族,你的前程,你在金陵的一切…”
“若无你,这一切皆是虚妄!是枷锁!是牢笼!”顾青舟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云裳,跟我走!今夜就走!现在就走!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家族责任,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
就在这时,一阵阴冷刺骨的风毫无征兆地席卷过梅林,不似人间之风,带着一种侵蚀魂魄的寒意。卷起的漫天雪沫瞬间凝固在空中,仿佛时间停滞。原本清亮的月光骤然黯淡,仿佛被无形的、浓稠的黑幕迅速遮蔽,四周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昏暗。梅枝乱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苏云裳脸色骤变,猛地起身,下意识地将顾青舟护在身后,目光锐利如电,扫视骤然变色的四周,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与恐惧:“他们来了!这么快!”
“谁?”顾青舟惊问,虽不明所以,但周遭骤变的氛围让他寒毛倒竖。
话音未落,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自虚空中浮现,或立于梅树枝头,或站在雪地阴影中,将两人团团围住。他们身着统一的玄色劲装,材质非布非革,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脸上戴着毫无表情、雕刻着奇异符文的木质面具,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毫无人类情感的瞳孔。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而压抑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气息,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为首一人上前一步,身形高大,面具后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先是冰冷地扫过顾青舟,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警告,最终落在苏云裳身上,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如同金石摩擦:“云裳小姐,私自离境,触犯族规,随我等回去领罪。”
顾青舟强压下心头的惊骇,上前一步,再次坚定地挡在苏云裳身前,尽管声音因紧张而微涩,仍努力维持镇定:“你们是何人?光天化日…呃,深夜擅闯私宅,欲意何为?此乃金陵顾府,容不得你们放肆!”
那首领根本不屑看他,仿佛他只是路边的蝼蚁,只对苏云裳道,语气加重了几分:“小姐,莫要让我等为难。否则,族规之下,恐伤及无辜。”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冰冷地定格在顾青舟身上,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苏云裳脸色苍白如雪,咬了咬毫无血色的下唇,低声道,声音带着绝望的认命:“青舟,让开吧。他们是族中执法‘影卫’,手段非凡,你…抗衡不了的,不要白白送死!”
“不!我绝不!”顾青舟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目光毫不退缩地看向那些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影卫,“我要带她走!除非我死!”
影卫首领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冷哼一声,甚至连姿势都未变,只是宽大的袖袍轻轻一拂。一股无形无质、却磅礴无比的巨力猛然凭空生出,如同重锤般狠狠撞在顾青舟胸口。
“噗——”顾青舟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力量透体而入,五脏六腑瞬间移位,剧痛撕心裂肺。他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一株粗壮的梅树树干上。
“咔嚓”一声脆响,不仅是他肋骨断裂的声音,更是他手中一直紧握的玉笛,脱手飞出,撞在树干上,竟当场断成了两截!
“青舟——!”苏云裳失声尖叫,那声音凄厉欲绝,她想要冲过去,却被两名不知何时已贴近身后的影卫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牢牢制住了双臂,动弹不得。她拼命挣扎,泪如雨下,却撼动不了分毫。
“小姐,得罪了。”影卫首领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微不足道的任务。
顾青舟瘫倒在雪地里,只觉得全身骨骼寸寸断裂般疼痛,眼前阵阵发黑,血沫不断从口中溢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和身下的白雪。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去拾回那断笛,想去救回云裳,却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苏云裳被那些如同来自地狱的黑衣人强行带走。
“放开她…求你们…放开她…”他嘶哑地喊着,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鲜血堵塞了他的喉咙。
苏云裳被挟持着离去,她拼命回过头,泪眼模糊,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对着他倒下的方向喊道,声音穿透寒冷的夜风,带着血泪般的誓言与绝望的期盼:“青舟!活下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她的声音最终飘散在风中,身影也迅速消失在黑暗的梅林尽头,仿佛被那浓稠的夜色彻底吞噬。
一切重归死寂。只有被撞落的梅花瓣,混合着顾青舟吐出的滚烫鲜血,凄艳而残酷地点缀在洁白的雪地上。那断成两截的玉笛,一半落在雪中,一半倚在树根,在残余的、黯淡的月光下,泛着冰冷而破碎的光泽。
顾青舟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向着断笛的方向爬去,手指刚刚触及那冰冷彻骨的笛身,便觉心头一阵无法承受的剧痛与绝望袭来,眼前彻底一黑,失去了所有知觉。
第三折 残生
顾青舟再次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他躺在自己房间柔软温暖的床上,父母、仆役、府医围在床边,面露忧色。阳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府医说他急火攻心,又受了严重的内伤,肺部亦有淤血,需好生静养,切莫再动情绪。
唯有顾青舟自己知道,身体上的伤,或许假以时日能够愈合,但心中那道被硬生生撕裂的创口,那随着苏云裳离去而被掏空的灵魂,却永难弥合,只会随着岁月流逝,溃烂流脓,永无宁日。
他变得沉默寡言,如同换了一个人。昔日那个风流倜傥、笛声清越、眉眼含笑的才子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眼神空洞、行尸走肉般的躯壳。他拒绝了与王家的一切婚议,任凭父亲如何震怒斥责、家法相加,母亲如何哭泣哀求、以死相逼,他都无动于衷,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已随着那个雪夜一同死去。
他唯一的执念,便是寻找苏云裳,寻找那个名为“琅琊苏氏”的秘境,哪怕只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和资源,耗费重金,派人四处打探。然而,“琅琊苏氏”如同镜花水月,无论他如何寻找,都得不到丝毫确切的线索。他寻访江湖异人、方外之士、云游僧道,甚至求助过一些隐秘的江湖组织,花费了无数金银,却无人知晓这个家族的存在,仿佛那只是一个流传于志怪小说中的名称。偶尔有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言,最终都指向虚无。有时,他甚至会怀疑,苏云裳和那些恐怖的影卫,是否都只是他重伤昏迷时,因思念过度而产生的一场离奇而痛苦的噩梦。
但胸口时常泛起的、阴雨天便加剧的隐痛,枕边那断成两截、再也无法吹奏出完整曲调的玉笛,以及那枚带着他当时喷溅上的、早已干涸发黑血迹的玉环,都在无情地、日复一日地提醒他,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他的爱情,他的知音,就在那个雪夜,被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粗暴地夺走了。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庭前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顾泓夫妇见儿子心如死灰,形容日益憔悴,眼神黯淡无光,终是不忍,叹息着不再逼迫他娶亲。顾家并非只有他一子,传承香火尚有他人。顾青舟便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科举之中,并非为了光宗耀祖或功名利禄,而是想借助官府的力量,调动更广泛的资源,继续他那渺茫的寻找。
他天赋本高,又心无旁骛,将所有痛苦与思念都压抑在心底,数年后竟高中进士,授官外放。为官期间,他清正廉明,处事公允,却始终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与疏离,仿佛与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他利用职权,在任职之地暗中查访一切关于“秘境”、“异人”、“苏氏”的线索,足迹几乎遍布大江南北,深入过荒僻的山野,探访过古老的村落,却始终一无所获。“琅琊苏氏”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
岁月无情流逝,青丝渐染白霜,光滑的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皱纹。曾经的少年才子,成了面容沉郁、沉默寡言的中年官员。他一生未娶,身边只带着一个锦盒,里面妥善收藏着那断笛和玉环,从金陵到任所,再从任所到另一处任所,形影不离。每当夜深人静,处理完繁琐的公务,他便会独自一人,在孤灯下取出断笛和玉环,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裂纹与血迹,仿佛能从中感受到一丝早已消散的温存。偶尔,他会将断笛凑近唇边,试图吹奏,却只能发出破碎、嘶哑、不成调的呜咽之声,如同他支离破碎、再也无法完整的心,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他曾写过无数诗词寄托刻骨的思念,填满了厚厚的稿笺,最后却都在摇曳的烛火下,一页一页,付诸一炬。语言,在那种失去一切的、巨大的虚无与绝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法承载其万一。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已辞官归隐,寄居金陵老宅的顾青舟,梦回了那片决定了他一生轨迹的梅林。梦中,苏云裳容颜依旧,停留在十八岁的韶华,眉眼温柔,微笑着向他伸出手,他却如同被无形的墙壁阻隔,无论如何奔跑、呼喊,也触碰不到她分毫。
醒来时,枕边一片冰湿。窗外,雪花无声飘落,与多年前那个夜晚,何其相似。
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身体早已被多年的忧思与内伤掏空,如今已是油尽灯枯。
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他挣扎着起身,甚至不需要仆役搀扶,自己点燃了桌角的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布满皱纹、却依稀可见昔日清俊轮廓的脸庞。他从枕边取出那个伴随了他半生的锦盒,打开,取出那枚依旧温润、却带着无法抹去血痕的玉环,以及那两截象征着他爱情与命运的断笛。玉环触手微温,断笛的裂痕却如同岁月的沟壑,深刻而冰冷,无法磨平。
他将它们紧紧握在手中,贴在已然不再剧烈跳动、只剩微弱起伏的胸口,仿佛能从中汲取到最后一丝来自那个春天的温暖,那个午后清音阁的阳光,那段笛琴和鸣的时光。
“云裳…”他喃喃低语,气息微弱如同游丝,眼神却焕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明与温柔,“这一生…颠沛寻觅…一世空等…我未曾负约…你…可还安好…我们…终能再见了吧…”
意识渐渐模糊,抽离身体。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永生难忘的午后,清音阁内,阳光正好,素衣女子临窗抚琴的身影,琴声泠泠,如同仙乐…而他,手持玉笛,含笑相和…那一刻,岁月静好,仿佛一生都可以那样安然度过…
油灯燃尽,灯花爆开最后一个微弱的火星,室内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与寂静。雪花依旧扑打着窗纸,发出沙沙的、永恒的轻响,如同一曲为他而奏的、永恒的安魂曲。
第四折 幽途
顾青舟的故事讲完了。
他依旧站在三生石旁,浅灰色的眼眸望着忘川河上永恒流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雾气,手中那支布满裂纹的玉笛,在幽蓝的水光映照下,每一道痕迹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他破碎的一生、无尽的等待与执着的寻觅。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他的声音带着历经漫长岁月打磨后的沧桑与疲惫,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空寂,“一生寻觅,一世空等。听闻只要得到孟婆的彼岸花,便有可能在来世与思念之人重逢。可我…连她是否已入轮回,是否还记得那段前尘,甚至…她是否还‘存在’,都不知道。”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笛身上最深刻的一道裂痕,那是他心口永远的伤。
我沉默着。在这黄泉路上,我见过太多执着的魂灵,他们的故事或悲壮,或凄婉,或愤懑不平。但如他这般,因一曲知音而情根深种,因离奇阻隔而半生寥落,最终携着断笛残念孤独离世,将最美好的年华都耗费在无尽等待与虚无追寻中的,总让人格外唏嘘。那断裂的不仅是玉笛,更是他原本可能拥有的、完整而绚烂的人生,是那个才华横溢的少年郎本该奏响的、清越昂扬的生命乐章。
“给你,”我终是从怀中取出一株彼岸花,递到他面前。那花瓣狭长,卷曲如爪,色泽鲜红欲滴,如同凝聚了世间所有的相思与炽烈情感,在幽暗的地府中散发着微弱而温暖、引人沉沦的光芒,“希望来世,你能与她重逢,笛琴再和,续写前世未尽的缘份。”
他微微一怔,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如同死水中投入了一颗石子。他伸出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了这唯一的、渺茫的希望,又像是怕惊扰了某个沉睡千年的梦境。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柔软的花瓣,那炽烈的色泽与他苍白无血色的手指形成鲜明而凄艳的对比。
“谢谢。”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久旱逢甘霖般的沙哑,嘴角极其艰难地、生疏地扬起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虚幻的弧度。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期待,有感激,也有着一丝历经漫长绝望等待后、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那支伴随他一生、也象征着他爱情结局的断笛,眼中掠过一抹深切的、无法化开的哀伤,随即化为一种投向未知命运的、决然的平静。他没有再犹豫,对我这个陌生的倾听者微微颔首,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那座横跨忘川、雾气缭绕、通往未知轮回的奈何桥。
我望着他的背影。他青衫落拓,身形在冥界的风中显得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仿佛一生的风霜雨雪、坎坷磨难,都未能压弯他骨子里的那份坚守与骄傲。雾气在他身边流转、缠绕,如同命运的丝线,逐渐吞噬了他的身影,唯有那株被他紧握手中的彼岸花的点点红光,在浓得化不开的雾霭中固执地闪烁了片刻,如同风中残烛,最终也彻底消失不见,融入了桥那头无数浑噩前行的魂魄洪流之中。
我继续站在原地,如同过去无数个晦朔,如同岸边一块冰冷的冥石,静静看着忘川河水沉默东流,带走无数记忆与时光。河水中倒映出的模糊脸孔,换了又换,每一张都写满了生前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最终都归于这片永恒的幽蓝与寂静。远处的哭泣声依旧若有若无,像是这死寂世界不变的、哀婉的背景音。
不知又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千年,黄泉路上的雾气再次微微扰动,一个新的身影缓缓凝聚,由虚幻变为真实,显现出清晰的轮廓。
这是一个女子。
她身着残破的、沾染了大量早已干涸发黑血污的玄色甲胄,上面布满了刀剑劈砍的深刻痕迹与箭矢撞击的凹坑,仿佛刚刚从一场极其惨烈、尸山血海的战场上走下来,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煞气。她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沾染着尘土与凝固的血块,遮挡了部分面容,但依旧能看出其下清秀而坚毅的轮廓,眉宇间带着久经沙场的锐利痕迹。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一双眼睛,那里面没有了战场上应有的锐利杀气或面对死亡时的恐惧,只剩下无边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一片万物俱寂般的虚无空洞,仿佛看尽了人世间所有的惨剧与死亡,最终连自己的灵魂也一并迷失、燃烧殆尽了。
她赤着脚,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缓慢,仿佛脚下不是路,而是泥泞的血沼,承载着千钧重负。脚踝上甚至还有断裂的、粗糙金属镣铐留下的深刻淤痕与破口,在黄泉路冰冷的尘埃上,拖曳出淡淡的、几不可察的血色痕迹。
“传说中,那个以身作饵,亲率死士奇袭敌后,最终点燃粮草军械库,与敌酋同归于尽,为那个风雨飘摇的王朝换来十年喘息之机的女将军,”我望着她,心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段在人间或许已被传唱为史诗、或许已被遗忘于尘埃的史册记载,“她死在了捷报传回帝都、满城欢庆、灯火彻夜不息的喧嚣之夜。至死,无人知晓她真正的姓名,史册只记其为‘玄甲将军’。”
她似乎听到了我心中的低语,或者说,是感应到了我注视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费力地抬起头,凌乱发丝下那双空洞的目光与我对上。那目光起初是涣散的,没有焦点,慢慢地,才仿佛从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梦魇中挣扎出来,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属于“人”的情感之光。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如同砂纸摩擦枯木般沙哑艰涩的声音:
“您…您能帮我找到一个人吗?”她的眼神带着一种与那身浴血戎装、凛冽气质格格不入的、近乎卑微的乞求,仿佛这是她残存意识中唯一的执念。
“你要找谁?”我问,声音在这空旷寂寥的路上显得格外清晰,打破了围绕她的死寂。
“一个…承诺会等我回去的人。”她的眼中因提及此人而泛起一丝微弱的、如同寒夜星子般的亮光,但这亮光如同风中之烛,迅速又被更深的黯淡与不确定所吞噬,“他叫…阿衍。我们…我们约好了的,待战事终了,天下稍安,便回乡成亲…在屋后种一片桃林…春天看花,秋天摘果…平平淡淡,了此一生…”
她的故事,如同这漫长乱世中无数悲剧的缩影,简单,直接,却残酷得令人心头发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某个宁静的江南水乡长大。然而烽火骤起,山河破碎,铁蹄踏碎了所有的宁静。男子名唤阿衍,自幼体弱多病,无法从军报国,只能留在家乡,守着他们的老屋,日复一日地苦苦等待;女子则代年迈多病的父亲被征入伍,投身行伍,凭借过人的勇毅、胆识与日渐显露的智谋,在尸山血海中挣扎求生,屡立战功,一步步成为军中将领,人称“玄甲将军”。历经百战,九死一生,身上伤痕累累。终于在最后一场决定国运的战役中,她接受了那项有死无生的使命,以自身为诱饵,亲率精心挑选的死士,趁夜潜入敌营核心,点燃了堆积如山的粮草与军械。巨大的爆炸与冲天而起的火焰将她与敌军主帅、以及无数敌军一同吞噬。她赢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与身后的赫赫英名、万民敬仰,却永远地、彻底地错过了那个关于桃花盛开的、平凡而温暖的约定,辜负了那个在故乡苦苦等待的、名为阿衍的青年。
“我找遍了这里,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徘徊的魂灵,都找不到他…”女将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与迷茫,那是在尸山血海面前、在生死关头都未曾流露过的脆弱,“他是不是…已经过了桥,喝了那碗汤…把我…忘了?还是…他根本…未曾等到我回去…” 最后一句,低得几乎听不见,却蕴含着无尽的恐惧与自责。
她仰起脸,努力不让眼中那点微弱的水光凝结滑落,但那空洞的眼神里,已满是濒临绝望的茫然与无处着落的痛苦。
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铁血征伐与女儿柔情在她年轻而饱经创伤的灵魂中激烈交织、最终形成的巨大创口。沙场磨硬了她的骨骼,染红了她的双手,却未能彻底磨灭她心底最柔软、最深处的那一处,那个关于“阿衍”和“桃林”的梦。
“或许,”我轻声开口,试图给予一丝渺茫的、连自己都无法确信的希望,“他仍在某处徘徊,亦或…已入轮回,正在来世的某个角落等你。”
她摇了摇头,动作缓慢而沉重,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坚定:“没有他的轮回,于我而言,不过是另一场无尽的、冰冷的征战,另一片没有桃花的荒漠。”她抬起那双布满厚茧、伤痕与干涸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轻柔地按在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那里,残破甲胄的裂痕之下,似乎藏着什么极小的、与这身染血戎装极不相称的东西——或许是一枚普通的桃木符,或许是一方褪色的手帕,那是她与过往、与那个等待之人的唯一联系。
我默然片刻,终是再次从怀中取出一株彼岸花,那象征着“遗忘中的记忆”与“绝望中的希望”的、矛盾而神秘的花朵。
“拿着它吧,”我将花递到她面前,那血红的花朵在她染血的玄甲映衬下,竟有种诡异而和谐的美,“渡过此桥,饮下那汤,或许能凭借此花之力,在来世混沌的记忆中,留下一缕模糊的印记,一线微弱的、指引重逢的微光。”
她凝视着那株仿佛由无尽思念与执念凝结而成的血红花朵,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有对解脱的渴望,有对未知的恐惧,有对过往一切爱恨的无限眷恋,也有对那片梦中桃林的深切向往,以及对那个名为阿衍的男子的、蚀骨的愧疚与思念。最终,她伸出那双本该执剑握盾、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极其郑重地、如同接过一个无比沉重又无比珍贵的承诺般,接过了彼岸花。
“谢谢您。”她低声说,将花朵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贴近残破的胸甲,贴近那颗早已停止跳动、却依旧承载着无尽情感的心脏位置。
她没有再多言,只是深深地、仿佛用尽了灵魂最后力气般,吸了一口黄泉路上冰冷沉寂、带着忘川河水特有腥味的空气,然后转过身,拖着那副饱经创伤、疲惫不堪的躯壳,一步一步,坚定地、却又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踉跄,走向那座通往遗忘与新生的奈何桥。她的背影在残甲的包裹下依旧挺拔,如同战场上的旗帜,却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卸下所有盔甲与重担后,露出的最真实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悲伤。
我目送着她,看见她在桥头那块刻着“早登彼岸”的石碑前稍稍停顿,极慢地回头望了一眼来路——那是一条布满血与火、再也无法回头的征战之路,路的尽头,是那个她永远无法抵达的、有着桃花盛开的故乡。然后,她的身影便决然地、义无反顾地没入了桥那头弥漫的浓雾与无数浑噩前行的魂魄洪流之中,再也寻觅不见。
雾气依旧缓缓流淌,无声无息。忘川河水泛着永恒的、冷漠的幽蓝微光,倒映着这地府苍穹,亘古不变。
我静静地站在黄泉路边,知道很快,又会有新的魂魄带着未竟的执念、未了的故事,以及对于一朵彼岸花的渴望到来,用他们的悲欢,填充这永恒的寂静。
而那个手持断笛的青衫魂影,与这位身披残甲、心藏柔情的女将,他们的故事,他们对于“等待”与“追寻”、“承诺”与“辜负”的不同诠释,已然汇入这忘川无尽的流水声中,成为了这幽都之地,又一个关于记忆与遗忘、希望与绝望的、微不足道却又无比沉重的注脚。
直到,下一个身影的出现,打破这暂时的、相对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