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王良
张文成是生产队里的车老板。车老板一共有两个,另一个叫姜庆友。两个都是附近村子顶级的车把式,也是驯马的好手。个子都列在矬子之列,和武大郎仿佛。
张文成又瘦又小,尖嘴猴腮,像农村给死人烧纸活时纸扎的牵马童,走路轻飘飘的脚底没个声。俩人的个头都在马的肚皮高矮转悠,站在马里看不见马外。给马挂套都熟练的抬起脚用力往马背上一窜一扔,套就搭上了。偶尔这时也有不懂事的马挪动了一脚,套落在马屁股上,就得重来,这时是触犯了车老板的忌讳的。说明这牲口不听使唤,马犯了这种错误会受到严厉教训的。姜庆友迈着大步,板着紫红的脸,从马头绕过去,抖拽板正一下套前和肚绑,蹲下勾过肚扣,不紧不松的套好系绳扣。这两个名车把式上车需要助力的,因为个子太矮,得先把鞭子斜放在车辕上,两手抓住车辕帮一个纵身,稳稳地坐在羊皮垫子上。拿起鞭子冲天一抖,空抽一鞭“啪”的炸雷般脆响,二马和外套吓得一个激灵扑棱下耳朵,辕马会意的点了一下后蹄。姜庆友身子往后一倾,手臂用力一拉放下了立起的车闸杆,“喔-喔”就出发了。这是生产队里的大皮车出工的习惯阵势。
姜庆友有一颗金门牙,豁了一只耳朵,说是小时候被修道放炮的飞石击穿的。总是喜欢梳着大队书记式的大背头,走路的派头比大队书记还大,一步三晃的外八字脚,从家里走到马圈能抽上三代旱烟,吐痰也是“咔”的半里外都听得见。这俩车把式驯马时极其凶狠霸道。马被拴在饲养场马圈边的柱子上,姜庆友立瞪双眼抡起最大号的大鞭杆子,嘴里骂着畜生还没落,啪-啪的鞭子抽的马惊恐乱窜。碰到不开窍的马一打就是半天功夫,什么时候服帖了才能上套拉车。有时看的路人为马直揪心,不忍心再看。张文成驯马在狠头上不逊色,只是抽甩鞭子的力道上不如姜黑子。乡里乡亲都觉得他对马打的太狠毒,没人味,背后都叫姜黑子。张文成不驯马时说话言语带着斯文劲,平时喜欢看大书(现在叫小说,为了和小人书区别)。农村的日子久了没几个认识字的,张文成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每到入冬,生产队里都歇了工,在家农闲时,乡里乡亲都聚在一起听张文成讲故事,讲《三侠五义》,《大八义》、《小八义》,讲《隋唐演义》罗成如何武艺高强,如何会的樊梨花,听得乡亲邻里老少夜半不回家,哀求张文成再讲一会。讲到关键处轻拍一下炕沿,到此结束明天再听下回。爹背着睡着的儿子摸黑的回家,也有拿着手电的年轻人扶着长辈。
这时节家家都把年猪杀了,大豆和零星细粮,白面、大米也有放在苞米仓子上的,也时有丢掉猪腿和细粮的,派出所挎着枪在苞米仓子左右转悠半天,擦、查脚印看仓锁,也没发现什么马脚,最后都是不了了之。那年腊月二十几,刚杀完年猪,半夜三哥听完张文成讲故事回来躺下一会听见苞米仓子有声响,就叫起大哥,觉得是苞米仓子进去小偷了,大哥和三哥披上衣服起来,在猫洞眼上拿下钥匙准备上去看看,刚准备上梯子,我家的大黑猫叼着一只大耗子从苞米仓子门缝转出来,铮亮的眼睛,摇着尾巴蹦下墙跑回家了,大哥说三哥听邪耳了,这哪是人,这不是猫抓耗子踩翻什么东西声么。
多少年后的一天,全村子的人都炸了锅,说是张文成偷东西被派出所抓住了。大家都不相信,等到晚上的时候大家都信了,张文成全部交代了,尤其险些被大哥、三哥逮住的那晚做了特别交代,紧张坏了,担心跑不掉了,幸好王海没进来。这些年自己用心看大书讲故事都是为了迷惑大家,等把大家听得都困了,回家睡觉时,他便开始下手偷。所以这些年左邻右舍丢东西都是他一人干的。从此张文成再也见不得人了,走路也总是低着头。
没过两年生产队也黄了,分产到户,马车、骡马作价都卖了。姜庆友筹钱买了一挂大车三匹马,算是威武,叼着烟甩着鞭子“沃沃,喁喁’。张文成也买了一匹小马,每天晚上放学路过门口时,常看见张文成领着儿子小有子或是三姑娘往铡草机里捋草,铡草机的出口就飞出小节的苞米杆子或是豆杆子碎屑。那年冬天特别的冷,还没落黑时路过张文成家门口,瞅见张文成戴着棉手套往里捋草。等我还没等走过刘秃子家时,就听见张文成没命的对屋里暴喊”快闭电闸!”我一回头看顿时僵住了,见张文成痛苦的挣扎往外拽被铡草机绞轮吃进去的棉手套,手已经绞进去了。等拉下电闸时就听见张文成哭喊连天的 “唉呀妈呀!”疼得跳起来,捧着右手连哭带嚎的奔向门麻子诊所。半年以后我再见张文成时候,右手只剩下了一个拇指,赶着一个马拉的小马车,家也搬到道班附近新盖的白灰墙水泥瓦的三间房。
初一的暑假我在门口乘凉,看见张文成赶着小马车从河西回来,车上拉着几捆干柴,转过门口涵洞的弯,顺着茧站的慢坡往家走,几分钟功夫就听见道班附近有人在喊“救命啊!快来救命啊!”,听见喊声张家鸭蛋子卖店里的人都跑下去,一会这些人抬着张文成风似的往街里跑。一会的功夫邻居们回来说,死了。被自己赶的小马车给挤死了,挤在心口窝上,身后就是路边的小树,是他家房后小腿肚子粗的刺槐树,真惨,活活挤死了。空车也能挤死活人!“那小破马车我一手就能掀翻了。”贺子吹牛逼式的挥着膀子说着。小时候经常听二姐说脏话的顺口溜,“车老板笑嘻嘻,拿着鞭杆捅妈x,马谑(惊)了,车翻了,把车老板的鸡子压弯了”。从前每次听见这个段子都觉得诙谐,现在听起来觉得极其阴森。
村子里的老人大多渐渐的老去,听说八十八岁的张大娘还在。张大娘祖上和张文成是本家。村子里不管谁家有老人去世,张大娘都是第一个到场张罗布置,帮忙穿着装老衣服,叨咕一些陈规礼数。见谁都热情,每次回家见着我,都是一句数十年不变的热情问候“孩子啊!你多晌回来的?,能住些日子啊,你今年有三十啊?”我有时不习惯更正张大娘的问候,就含糊的答应,她就会叨咕说:长得真年轻,城里人真抗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