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纠结,远方的姐姐,我该为你做点什么,好表达一下我对你的思念与祝福呢?我知道你如今衣食无忧,姐夫及外甥对你都好,什么也不缺。以你的性格,即便有困难,也不会轻易接受弟妹们物资上的问候,你会千方百计地阻挡回去,不愿意我们花一分钱在你身上,好像因此,我们的幸福就要大打折扣,要举债唯艰似的,在你的潜意识里,弟妹们能幸福就是你最大的快乐,即便牺牲自己所有也在所不辞,我们应把钱花在该花的地方,而不是浪费给你买些“多余”的东西,我们应该经营好各自的生活,把精力放在该有的地方。
要知道,姐姐你才是我们幸福的牵挂!
我与姐姐相差20岁,有着真真切切的代沟。
姐姐是个不讲究的农村老大妈,如今已70多岁,头发花白,行动迟缓却执拗,依然是那副万事不求人的做派,让每个希望帮助她的人都显得多余,我俩站在一起,相似的面容,年龄的落差,俨然一对母女,在我成长的历程中,姐姐给予太多胜似“母亲”的关爱,对于她,我早跨越姐妹间感情的界限,常有如母般的温情流淌在心。如今,母亲不在了,我更是把对母亲的思念都转嫁到姐姐身上,想到姐姐,就像母亲依然健在,依然有家的感觉,尤其在这新年来临之际。
姐姐出生于四十年代末,一个社会地位低下、家境贫寒的“坏分子”家庭,十岁光景,家庭最困难,常面临揭不开锅的局面,她的叁个弟弟、妹妹两年内相继夭折,据说死亡的根本原因是饥饿。
又到除夕,父亲还在外做义工,早晨母亲望着漫天飞舞的雪,一筹莫展:“要是面袋、米缸没有虚空,倒出的面,如这纷纷扬扬的雪该有多好!”她甚至幻想着大年三十,用这些“白面‘’,蒸出许多白花花的馒头来....很快,母亲回过神来,她轻叹一声:“唉——只拍现在外面的野菜、树皮都再难得找到丁点....”
姐姐也站在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若有所思,突然,她把脚上的破棉鞋一甩,挽起裤腿,光着脚拎起地上已落满雪的篮子,一头扎进雪幕里,身后留下的脚印很快被淹没,傍晚,她挎回一篮带冰渣的野菜,让那个风雪的年夜有碗温暖的汤汁。
挖野菜几乎是姐姐童年最伟大的日常,故乡的田间地头无不留下她单薄的身影。还是一个寒冬,姐姐也够“笨”的,好不容易在塘边找到一颗野菜,饱满硕大,但被冰冻的土壤据为己有,死不相让,即便姐姐用足力气也不能挖出,于是她把铲子抵在胸口,借助身体的力,脸涨得通红, “扑通”的一声,铲子一打滑,姐姐窜到塘里,砸破了冰层。
苦难的日子里,所有的信念都为“活着”,粮食奇缺,母亲只能用极少的米熬粥,几个孩子端起可照见人影的稀粥贪婪地喝,姐姐仅把米汤喝干,把碗底剩下的米粒默默地分给两位弟弟。一次无意中,她听到大人们说,男孩的命脆不及女孩耐磨,饿死的多是男孩。
贫穷及特殊的社会地位,最能打磨人的性格,或坚强、或懦弱,姐姐和两位哥哥呈现出两级分化,姐姐刚烈,宁断不弯,而两位哥哥却懦弱的任人揉捏。那个年代的人们精神匮乏,情感麻木,唯武打武斗被演绎的沸沸扬扬,孩子们也不例外,打骂、戏弄“坏分子”家的孩子,是一种觉悟,廉价而有趣,不需任何成本代价,已成为村里孩子们一项极有意思的活动,像猫抓到老鼠。他们吃定两位年幼而懦弱的哥哥,任意欺辱。姐姐肯定不能任由别人欺负她的弟弟,义无反顾地护在前面,以自己的方式勇敢地反抗着,一群孩子在不怕死的姐姐面前只好“鸟兽散”,没达到目的的孩子们便跑回家告状,声称被姐姐欺负,搬来气势汹汹的家长,来到我的父母面前讨要说法,父亲无奈,只好痛打姐姐息事宁人,直到一帮家长及他们的孩子们泄了愤,心满意足离去才罢手,姐姐频频被打却不长记性,一如既往。
姐姐十三、四岁光景,有幸上过几天学堂。二伯是教师也是“坏分子”,眼见姐姐一天天长大,大字不识几个,而如此家庭的孩子是不允许上学的,二伯私下里不知陪多少笑脸,才得以让姐姐走进他所在的学校,读了两年书,从此姐姐也算是“文化人”,她把自己的梦想涂上许多种颜色,开始憧憬未来。
姐姐的生活注定没有选择,她是老大,两个弟弟眼见一天天长大,有人断言,我的父亲将面临“绝后”的命运,成分与贫穷不可能让他的儿子娶到媳妇。这时,有好心人上门,说孟庄的孟家家世背景和我们家相似,但“坏”的程度远好过我家,是资产中等的“小地主”,而我们家是远近闻名的“恶霸”,他家恰有一儿一女和我的姐姐、大哥年龄登对,愿意以换亲的方式解决两个家庭面临的同样问题,两全其美的事。于是,父亲把姐姐从学校传唤回来,晓之以理。
夏天的一个午后,姐姐回来了,白净的肌肤,齐耳短发,一身素裙,青春靓丽,坐在门前的凳子上,面对父亲,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一言不发,作为长女,她比谁都能理解父亲、理解家庭的处境,她有义务为这个家庭、自己的弟弟牺牲。
姐姐很快就出嫁了,没有婚礼、没有彩礼,没有嫁妆,只拎起一个小木箱,跟着介绍人走了,像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我想象着那天的天空是灰蒙蒙的,还飘落着雪花。
相似的家庭却没有相似的怜悯和温暖,公婆反倒嫌弃起姐姐的家庭出生,让他们“黑上加黑”,辱没门楣,连累到儿子的前程,让生活更没希望,横竖挑剔着姐姐,为弟弟,也为家,姐姐只好暗自垂泪、隐忍度日。
姐姐比大哥长七岁,出嫁时大哥尚年幼,需过几年才能迎娶姐姐为他换回的新娘。
一年后姐姐有了孩子,这时,她的公婆突然翻脸悔婚,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往“火坑”里跳,没有未来,千方百计要把她许配到“好人家”。
姐姐得知这一消息“疯了”,在除夕前几日,背着襁褓中外甥,在雪花飘落中 “逃走”了,带着一颗破碎了的心,走在昏黑的道路上,希望能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光明,她幻想着会有人帮助她逃离这场原本就是欺骗的婚姻,洗脱她所受的屈辱。姐姐把希望寄托于远方的几位叔叔,叔叔们有知识、有见地,肯定能为她指明生活的方向。没有钱,姐姐就扒火车、扒汽车,留宿在车站、桥洞下,辗转来到几位叔叔家,只是这几位叔叔也背负着时代的印迹,苟延残喘地生活。数年来,弟兄之间的往来早已被迫中断,凭着父亲对几位兄长的念叨,姐姐记下叔叔们的地址,她满怀希望背着孩子一路寻来,几位叔叔见到姐姐,面露难色,只是叹息,爱莫能助,最后只塞给她一点钱,就把姐姐打发,无望的姐姐只好揣下那点钱折返回来。一路上,再苦再难,她也舍不得花一分钱,依然风餐露宿,在除夕前夜,饥肠辘辘中扣响家门,叩门声落寞低沉。
无法入睡的母亲仿佛早有预感,听到扣门声,赶忙起身,打开门,昏暗的灯光里走进满身风雪的姐姐,后被的外甥已熟睡,母亲一把把她娘俩搂进怀里泣不成声。父亲随即走出来,姐姐出走后,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没好好吃下一顿饭,他不知道姐姐会去哪里?他们母子俩在这冰天雪地里会发生什么....?整天,除了赔母亲默默地哭泣,他只能寄希望于苍天。突然,他看见姐姐,既心疼又欣喜,泪水也禁不住滚落,少顷,他抓起墙角的扫帚便向姐姐打去,姐姐带着年幼的外甥离家出走,给两家人带来多大困扰,是多么离经叛道的行为,俨然触碰了家风传承的道德底线,面对孟家的责问,他颜面无光,几近负荆请罪。气愤一股脑涌上心头,再不好好教训姐姐,以后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事,一阵痛打后,声泪俱下:“你虽是我的女儿,如今你却是孟家的人,带着孟家的根不顾生死在年前出走,真是大逆不道,成何体统?若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我如何向孟家谢罪!你马上带孩子回去....”语气如门缝里灌进的寒风扑面而来。姐姐扑通跪下,祈求父亲收留她,她不甘心自己的牺牲只换来一场背信弃义。父亲说:“我们刘家做人、做事向来堂堂正正、一言九鼎,孟家不厚道自会有人谴责,你如今出嫁都有了孩子,若再生事不回去好好过日子,你让我们老刘家的颜面往哪搁?“冷漠”的态度不置可否。母亲在一旁多次想替姐姐求情,见因盛怒而颤抖的父亲不敢再言语,姐姐只好擦擦眼泪,转身拉开门又消失在风雪里,身后留下母亲凄厉地呼喊声……
早晨开门时,母亲才发现门缝内一个纸包,那是叔叔们给姐姐所有的钱,一文未取地留给父母、留给了家。
姐姐一生很少提到她的婚姻,一提到就哽噎,尽管姐夫是仪表堂堂,一生都在包容她,但她始终迈不过受骗的坎,像一根刺扎在心头。
我也是在母亲哽咽声中一遍遍地听讲姐姐的故事。
姐姐怕冷,才入秋,青年人还穿着短衣短裤时,姐姐就穿起棉衣、棉裤、棉鞋,非常另类,母亲说姐姐是经历了太多的寒冬,寒已透入骨髓。
成分平反时,我到了入学年龄,有幸成为家里第一个可以堂堂正正上学的孩子。
这时我对姐姐有了印象,她常背着外甥回家,我很高兴地迎过去,姐姐蹲下身子把外甥放下,交给我和三哥,再关照几句,然后就下地帮母亲干活去。我长外甥两岁,玩耍起来,辈分形同虚设,一起长大的我们有着深厚的感情,姐姐也把我当成“女儿”对待。
父母把我送进学校,但学费一直是他们尴尬的事,好不容易凑齐学费,却又买不起书包。多亏姐姐手巧,用废弃的蛇皮袋为我缝制了平生第一个书包,新颖别致的造型让我骄傲。大约在三年级,姐姐买来一块蓝布再次为我缝制书包,书包上还缝有白色条纹做装饰,背在身上,走进学校如一道亮丽的风景,吸引不少羡慕的眼球,至今,我对这两款书包还记忆犹新。
初中,我住校,每周从家背一次米换取饭票,再捎带一点咸菜,便是一周的伙食,菜是野菜或青菜经过盐巴腌制而成,断没有油的那种,苦涩的味难以下咽。住校的同学们,吃饭时喜欢围坐在一起,相互分享各自带来的菜,多是咸菜,但他们的至少是拌了油的,我便不好意思参与其中,倒是姐姐记挂,隔三差五地捎带点带油的咸菜,此时,我才好意思与同学们互动。那个年代,没有几家不穷的,姐姐家比起我们也好不了多少。
姐姐只生一个孩子,生活相对宽松,她把能节约下来的每一分钱都贴补到娘家,母亲身体不好,姐姐就包揽下弟妹们所有的鞋子、衣服缝补、制作等。
初中毕业,中考因相差几分,我与中专失之交臂,没端起姐姐希望的“铁饭碗”。父母年老多病,几位哥哥相继成家,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再加上,那时能考上中专本就是凤毛麟角的事,没有几个人对我可以考取中专存有希望,我也就无声地回归家里帮助父母务农,毕竟这才是农村姑娘最务实的态度,只有姐姐不认同,她找到我初中的班主任,向他了解我的情况,班主任建议我复读一年,希望很大,而这点渺茫的希望让老迈的父母无能为力,让穷困的哥哥们望而却步,说白了,一个“穷”字作祟。姐姐当即表示,复读一年的费用完全由她负担,这样我又回到学校,复读的学校离家更远,教学也更严格,一到两个月才准许回家一次,姐姐一到两周总会送米、送菜来,还时常捎带几个煮熟的鸡蛋和烙出馍,用她的行动无声地支持鼓励着我,通过一年的努力,终没辜负姐姐的期望。
上了中专,我变成大姑娘,姐姐教育我的内容也随之跟进,她不停地在我面前提醒女孩子该有的自尊自爱,生怕我不小心误入歧途。
我顺利地走上工作岗位,姐姐还是把我当成孩子,每次到她那里,临走时,她都要把自己平时积攒的一点零钱塞给我,都是一角、两角或更小面额的纸币,卷在一起用塑料袋包好,看着姐姐破旧缝补的衣服,我说:“姐姐你比我更需要,如今我已拿工资…”话还没说完,她便生气地命令我收下,说留着,万一有事需要。
姐姐非但对我这样,自己的父母,弟弟们无不如此。
姐姐的一生,始终无法走出她婚姻的阴影,90年代初,外出打工的势头正旺,姐姐也动了心思,只身来到上海(依然是逃离),因年龄偏大,又无一技之长,难以找到理想的工作,她索性伏下身子走街串巷地捡废品,姐姐的身体不好,姐夫担心,到上海寻找几次才把姐姐“劫持”回家。一年时间,姐姐竟攒下一万多元钱,回来后,她交给我,让我统筹安排给几位哥哥补贴家用,几位哥哥,虽不是大富大贵,倒也衣食无忧,谁也不会惦记老姐姐的这点钱,我收下她的钱,替她存在银行里,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我与姐姐千里之外,见面交流的机会少之又少,姐姐本就纳口少言,即便现在电话方便,我俩也是极少通话,寥寥几次,都是我拨打过去,“姐姐,你好吗?”“我很好。你怎么样?”“我也很好!”“知道好就行,有事吗?”“没有。”“没有就挂了吧!”简短几句,姐姐便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
南京疫情突发,三天后,姐姐打来电话:“竹呀,刚听说你们那出现了疫情,你可不许冲在前,你年龄也不小了,得注意自个身体…..”连天的抗疫疲惫被姐姐的话一扫而空,姐姐,作为医务人员,我岂能忘记自己的职责?听见姐姐焦急的声音,我岂敢直言相告,而是平静地对她说:“姐姐,你放心吧!有专门的抗疫组织,我不用去的。”“那我就放心了,你多保重身体!”说完姐姐挂断电话。
纸短情长,关于姐姐,我还是把更多的温暖的记忆留存于心,在思念姐姐的时光里慢慢反刍回味!
那么,我就买个暖手袋吧!让姐姐的这个年夜倍感温暖,温暖来自远方妹妹,带着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