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高先生犹爱提起,当年第一次远赴Z城吃的那一顿晚餐。一汤一饭一菜,皆出自我之手。
此后五年,虽则在厨艺方面被高先生谬赞为有灵气有天赋,我下厨的次数却历历可数。真正说得上亲近厨房,大抵还是这一两年的事情。
厨房方寸地,大有乾坤在。三毛说“我一向对做家事十分痛恨,但对煮菜却是十分有兴趣,几只洋葱,几片肉,一炒变出一个菜,我很欣赏这种艺术”,而我则偏爱掌勺之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这份挥洒自如。眼前是食材有限,胸中却有菜谱无数。削皮,切块,去丝,清洗,擦拭,蒸,炒,炖……水汽氤氲中,热气腾腾的,井井有条的劳作,自有其简单而隽永的美感,让人安心笃定。年少时于实践中习得的统筹学知识,一一发挥作用。又不时灵感突现,得一二点睛之笔,则成就之感更甚。
而对那个正在外间照顾玩偶,不时过来报告新动向的小人而言,厨房间忙碌的这个身影,想必亦是童年时的一份温暖与踏实吧,如同甜甜蜜蜜的“妈妈,谢谢你做饭给我吃”“妈妈,你做的东西很好吃,你知道吗”,一并成为彼此生命里宝贵的馈赠。
于是想起年少时在家吃过的食物。爸爸厨艺好,能把简单的食材做成让人念念不忘的美食。炒猪大肠、煎鱼等,都是弟弟们常常提起的。村子名叫“大青园”,名副其实的山清水秀。环绕我们田地的,是曲折蜿蜒的河流,出产颇丰盛。漫长的夏季,弟弟们有各种办法,给家里带回大桶大桶的鱼。其中非洲鲫居多。爸爸用家里新榨的花生油煎过,金黄脆香,我空口可以吃掉一大碗。遇到多雨成涝的季节,家人放在坑渠下的篓也会大有斩获,塘鲺、黄鳝、木鱼,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鱼类,清理干净后,和大米一起熬成一大锅又香又滑的粥。一家子坐在一起,呼噜呼噜地喝粥,吃到最后,爸爸说“拿碗来”,再一人一碗,务必清空!肚子圆滚滚的。夏天过去,整个身体都是圆乎乎的。
那时爸爸很有心思做各种好吃的。有钱的时候(多半是刚把养到半大的猪仔卖掉了),就加菜。家里新买了高压锅。放学回来,听见锅正在“嘶……”放气的声音,就一阵激动。无论是炖排骨还是药材煲鱼,都是那么的好吃啊。
盐焗鸡是经常做的。有一段时间又喜欢用高压锅焗油鸡、油鸭。家养的鸡鸭,表皮和内里都用爸爸特制的调料蘸过,再放入高压锅焗。成品金黄油亮,香得让人发慌。爸爸用菜刀斩切的时候,我们的目光都被粘住了。我上初一全天候住校的那个学期,家里养了二十多只鸭子,每过一两天,弟弟就会骑着自行车,给我送来一饭盒鸭肉。周末放假回家,远远就听见高压锅嘶嘶作响了。
在学校吃过最难忘的食物是白粥。五六年级的孩子,每人呈上一个铝盆,由饭堂阿姨给我们分粥。两个饭堂阿姨分别是两个主任的妻子。好笑的是,胖主任有个瘦妻子,瘦主任的妻子却是胖胖的。我心里暗暗希望是瘦阿姨分粥,这样的话,沉甸甸的一大勺,能把一大个铝盆装得满满的。欢欢喜喜地端着一大盆白粥回到宿舍,坐在木板床上,一汤匙一汤匙,不过眨眼功夫,已见盆底。冬天的早晨天寒地冻,牙齿格格打架,这样的一大盆粥下肚以后,整个人都暖和了。夜里早早地就饿了,实在找不到吃的,就嚼萝卜干。用油炒过的萝卜干,装在一个小瓶子里,是早餐送粥吃的,要吃一个星期。饿慌了的小伙伴们,就着凉白开,嚼得吱吱响。萝卜干没了,第二天只好吃白粥,还是吃得津津有味。那一年我长了十二斤。
高中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大学时好歹可以自己煲汤、打火锅呀。姐妹们最爱吃冬菇、菠菜,大堆大捆地买。冬夜做家教回来,喝暖暖的一碗鸡汤,整个人都熨帖了。有一年过生日,文文用电饭锅做了客家酿苦瓜,是憨厚圆胖整齐的一锅。
初到Z城,孤独失意的人,去叔叔阿姨家吃饭。叔叔阿姨是好友梦迪的爸爸妈妈,是我见过的最乐观热情的叔叔阿姨。阿姨用香菜头榨油,炒的每一道菜都被我们狼吞虎咽地消灭了。每一次我都吃得几乎走不动。第一个国庆假期,伙伴们聚了几天,暴吃了几天,我鼓起勇气面对接下来的四个月。
亦是那年冬天,洁华自花都来,我过了几天下班以后有热汤热饭的好日子。我们都感慨:如果将来下班后有饭吃,无论是什么,赶紧狠狠地赞叹好吃!
出来这么多年,吃过的东西也不算少了,但真正想念的味道,很少很少。究竟什么是真正的美味呢?对我而言,做饭的人,一起吃饭的人,当时的心境甚至天气,都是可念想的,而食物本身,有时不过是一种点缀。前一段在某地吃过的那束盐拆虾,一直让我们念念不忘,那多半是当时我们仨一起心无旁骛地在外游玩,享受美景美食的缘故吧。
2015年11月18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