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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又拿出了那面镜子了,爸爸瞅了他一眼心虚地走了。
我记事以来,那面铜镜就一直挂在爷爷家堂屋左边的洗脸架后面。我有一次调皮,拿下来,用妈妈的口红在上面涂鸦,爷爷拎着棍子追着我绕村好几圈。
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去碰那面铜镜。妈妈护短,也只是建议爷爷把铜镜收藏起来,可是爷爷摇摇头,洗掉那些涂鸦,又挂在了原处。
我上小学时,老师讲《麦琪的礼物》,给我们留了一个作业,主题是写一个特殊的礼物。我立刻想到了洗脸架后面的铜镜,于是,放学我一口气跑到了爷爷家里,把铜镜取下来,拿到院子里仔细端详。
同住一个院子的刘姨妈路过看到,张大了嘴巴问:“你敢摸这镜子,不怕你奶奶晚上来找你啊?”
我皱着眉头问:“找我干啥?”
刘姨妈眼珠子滴溜一圈,蹲下身,悄声说:“这镜子是你奶奶的修行,当年……”
“小狼抗的,老子数到三,送不回来,老子今儿撇断你的腿!”爷爷的脸黑得跟墨汁一样,龇着仅剩的一颗牙,怒瞪刘姨妈。刘姨妈立刻噤声,轻轻吐下舌头,缩着脖子溜了。
又过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爷爷举着砍刀追赶刘姨妈,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跑起来不亚于一个青壮年,刘姨妈像案板上待宰的猪,叫得绝望又恐惧。
路过几位邻居看到,除了摇头,什么都不敢做。刘姨妈跑到好姐妹家,可惜家里没人。狗窝里有一只母狗,带着一窝没有睁眼的狗崽。刘姨妈看了几眼,心一横,钻了进去。母狗龇牙咧嘴地扑过去,刘姨妈跪坐在里面双手抵挡,惨叫声引来了不少围观村民。
爷爷提刀赶到时,狗窝里已经没了声响,母狗温柔地舔舐狗崽,嘴筒子上还滴着血,把每一只狗崽都染红了。爷爷扔下砍刀,跪在狗窝前,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最后的体面跟随消瘦的身躯彻底倒下。
从此,我没了爷爷,院子里也没了刘姨妈,那面铜镜也消失不见。
时光没有因为人的消亡就停止流动,关于那面铜镜,就像湖里的泥,渐渐沉在了湖底。
我参加工作那年,在火车站遇到了一名乞丐。那一身衣服被厚厚的污渍浸染,隐约还能看出是碎花布料。披散的头发似稻草一样遮挡住她的脸,因衰老而垂下的眼皮盖住了眼半只眼睛,一张黑色的脸看不清楚悲喜。她不似别的乞丐,如果不是太脏,她大概会被认为是一尊雕像。
我搜遍全身,终于摸出一枚硬币,“铛”的一声,硬币落进了她的破铁盘子里。硬币反射了阳光,如针一样刺穿发缝,直插她的眼。她本能地闪躲了一下,随即又定住。
出差结束,我依旧做火车回去。一下火车,我就下意识地找寻那个乞丐。果然,她还在,就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能靠乞讨活下来,大概是因为这个世界好心人占多数吧。
我拿出在火车上买饮料找的零钱,走到她面前,把饮料和钱一起放在她碗里。她没有任何反应,我有些小失落。就在我耸耸肩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她正对面的寄售行。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她不仅没有挪过窝,连方向都没有变过。
虽然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睛,但是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火辣的眼神一直盯在寄售行的门头上。拿下墨镜后,我身影一震,后腿了两步。
我再次看向地上的乞丐,她的头发在风的加持下,艰难地起伏,只一眼,我就看到了那张满是疤痕的脸。
不可能,不可能,她在爷爷后面一天下葬。我安慰自己,寄售行门头上的八卦镜子像个黑洞一样吸引着我。我咽下口水,茫然四顾。慌张间掏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我说我看到了刘姨妈。父亲说,你小子喝多了吧。我没有解释,又说,我看到爷爷的铜镜了,嵌在一个八卦里。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马上七月半了,你别到处瞎逛,我叫你妈替你给他们多烧点纸钱下去。
我想解释,但父亲并没有给我机会。电话挂断后,我又看了一眼那面铜镜和身边的乞丐,脚步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身后那股火辣的眼神似乎要击穿我,我轻轻舒展了一下后背钻了进去。
老板是个老头子,两鬓被岁月染染白,头顶被时间抹得锃亮,鼻梁被眼镜牢牢压住,脸上像是扑了一层鹌鹑蛋壳。店里很多古董,大多数是镜子,有铜镜、铁镜、玻璃镜子等,偶尔穿插点奢侈品。
见我进门,老板从眼镜上方看我,有点不礼貌。我没有在意,也没有说话,就像逛商场一样,随意瞟。老板的眼珠子跟了我一圈,目送我离开。
刚出门,乞丐就一步步挪了过来。指着门头上的八卦镜子,嗯嗯啊啊地跟我比划。我有些嫌恶地走开,没想到她扑了上来,揪住了我裤脚。我使劲甩,她拼命拽。路人同情地看看我,但没有人来帮助我,我想这个时候只要一个人随意拉我一把,我就能挣开她,可惜他们都选择事不关己。有个小孩用石头扔了乞丐,她转头发出野兽一样的咆哮声,吓得孩子大叫一声跑开,路人也不敢再做停留。
我蹲下身,她安静了下来,我伸手去扒她的手,她整个身体又紧张起来,双手死死地抱住我的腿。无奈之下,我只能报警处理。
等待出警的间隙,我平复了心情,试图感化她。我说,你饿了吧,松开我,我去给你买吃的。她摇摇头,一只手指着寄售行门头上的八卦镜子,一只手不断摇晃我的腿。我伸手拉开遮挡的头发,细细看她那张脸,她的疤痕没有缝合的痕迹,完全是自然愈合。
“刘姨妈!”我脱口而出,她瘪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时候,警察来了。一个协警蹲下来,不耐烦地去拉扯她的手,她慌忙中推开了协警,又一次攀上我的腿。
“你个老疯子,快放了人家。”民警说,见她不动。一时间,民警也抓耳挠腮,几个民警轮番上去拉扯,依旧拉不动。
“用电棍,她怕电棍,上次她也抓了这个小伙子的腿,他们就是用电棍戳她的。”寄售行旁边的商贩说,我诧异地看过去,我这是第一次碰到刘姨妈啊。
民警思索了一下,拿出电棍,还真的吓退了她。我于心不忍,毕竟我们一个院子住过。谢过民警,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说:“刘姨妈,你有什么事跟我说,看我能帮你什么?”
她点点头,没有再拉扯我,伸手指着那面八卦镜子。我再次肯定,那面镜子就是我家那面铜镜,可是我亲眼看着它被父亲放进了爷爷的棺材里,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还有刘姨妈家里为她办过丧事啊,她怎么还活着,一股冷风直吹后背。
目前,我无法理顺思路,只想快点要回铜镜。我拍拍刘姨妈的肩膀,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在她殷切的期盼下,我再次走进寄售行。我问老板,可不可以把门头上那面镜子卖给我?老板转了个身,背对着我。我又说多少钱都可以,求求了。老板转过身骂:“滚出去,要不是看你年青不懂事,老子就该砍你了。”
听到老板怒骂,刘姨妈冲了进去,拍着老板面前的玻璃橱窗,嘴里发出我们都听不懂的声音,每一声都用尽了全力,手还不停指向门的上方。我担心玻璃橱窗被拍烂,拉着她先出去。这次,她很配合地跟我走了。我也看清楚了她的舌头,少了大半截,边缘参差不齐,异常瘆人。
我带她走到附近的小吃街,给她买了碗粉,她吸溜几下就结束了。我说送她回住处,她定定地看了我几秒,点点头。
刘姨妈瘸着腿带路,单薄的身体就像风中的枯叶,我鼻头发酸,轻声说:“刘姨妈,你慢点,不急。”她似乎没听见,继续赶路。巷子又窄又弯,苍蝇扑面,我有些后悔送她回来,毕竟她不能说话了。
“臭不要脸,现在才回来。”一名老者挥舞着手臂,在刘姨妈脸上结实地甩了两巴掌。
刘姨妈没有反抗,而是颤抖着双手把兜里的零钱都掏了出来,尽数给了他。然后转身指着我,跟那人比划。那人看到我,凶狠的模样明显收敛。
刘姨妈用手势告诉我等她,我点点头,她咧开嘴,黢黑、凹凸不平的脸上已经看不出笑的表情。不一会儿,她抱着一个鞋盒出来。整个身体轻盈地像多年前她跟我聊天时的样子。她示意我打开,我照做。
里面有一张我的照片,可是印象里我没有穿过那样的衣服,一看就是品牌货,我穿不起的那种。我疑惑地问刘姨妈,是合成的吗?她拼命摇头,指指我,有又指照片上的人,伸出两个手指头,并在一起,又急得到处找寻,最后把两个手指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我不懂。她开始重复这个动作,眼泪汪汪地样子让人心疼。
“她说,你和照片上的人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之前打她的老者看不下去,帮忙解释。
我抢过照片,仔细观察,那人跟我七分像,不仔细辨认,真会以为是一个人。
打我出生起就不知道我还有个孪生兄弟,家人刻意隐瞒也许是失去孩子的伤痛,不愿提及,可为什么院子里那么多人,一点风声都漏不出来呢?
刘姨妈凑上前来,摇晃我的手,又拍拍自己,两个手指头围成一个圈放在眼睛上,又指指照片。“你看到他了。”我说,刘姨妈疯狂点头。我环顾四周,多希望有个熟悉的人出现,告诉我这是个梦。
我的脑子已经卡顿,刘姨妈从鞋盒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有一些数字。一个整数1500,其他都是零碎的数字和日期。刘姨妈指指那些零碎的数字,又指指那个1500,推拉一把旁的老者,把纸递到我眼前。
我试探地问:“你差他钱,这些是还掉的?”她点点头,又指指1500,我给她算了算,还差一百多块,我说我帮她还。老者说不用了不用了,撕了“账单”,让我把她带回家就行。我也没有勉强,就想带刘姨妈走,可她不愿意。
她用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圆,我知道那是铜镜。老者过来气急败坏地说:“一个破镜子,就换了两百块钱,你这几年的饭钱都不止两百了吧?”
我追问老者,那面镜子在哪里?他说卖给寄售行的老头了,我确定那就是我家的铜镜。我又返回去,找到老板,想要回那面铜镜。老板死活不肯,我出价到两千,他都没松口,我只能先回住处想办法。
中元节那天,我接到一通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等我赶到火车站,刘姨妈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头部流着一摊血。腿一软,我跪坐在她面前,她猛地挣开眼,突然的凌冽让我一哆嗦。我在她怀里看到了那面镜子,她两只手臂紧紧护住。
寄售行老板站在一边,眼神里都是惊慌,掏出手帕战战兢兢地从头擦到下巴。地上的八卦破碎不堪,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
我喊了一声刘姨妈,她身体放松不少。救护车哔咘哔咘地叫唤,她抬起眼皮,我安慰她,她努力把铜镜递给我,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我。做完这些,她已经大汗淋漓。
她轻轻抚摸我的手,抬起头,看着我笑了,那笑治愈了她脸上可怖的疤痕。我眼前一片模糊,在我使劲扒开眼球上的雾帘后,监测仪器发出了一阵长长的滴声,我捂住嘴,看着拼命按压她胸脯的医生,最后他们深呼吸口气,无力地坐了下去。
把刘姨妈送去了殡仪馆,我请了假匆匆赶回家。找到刘姨妈的儿子,他说我怕是脑子有包,她妈是他们亲自埋的,怎么会在城里当乞丐,说什么也不愿意去认领遗体。我无计可施,只能反馈给警方,在民警的权威震慑下,刘姨妈这才被家人认领,骨灰被带回了家乡,埋在了她先前的空坟里。
送走刘姨妈,我再也等不下去了。叫来了爸妈,还有多年前就外出打工的刘姨爹。把镜子、照片和那张纸条放在桌子上。
不等我开口,父亲叹口气,说:“这镜子后面,有一个花纹,是安心教的标记。”
我翻开镜子背面,在左下角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一朵线条妖娆的花。我知道那些年很多人信奉这个教,我不知道的是,他们是一个暗黑组织,只存在了两年不到就被取缔了。
父亲说,我们有家族遗传,双胞胎很多。爷爷那辈也是双胞胎,但是小爷爷被奶奶送给了教主。教主奖励给奶奶一面像征高等修行的铜镜,奶奶视如珍宝。
我的母亲也生了双胞胎,我是哥哥,弟弟被奶奶送走了,下落不明。母亲听到这里拿起照片仔细看,随即拍着桌子喊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和你妈当年都说孩子憋太久,没了!今天你告诉我送走了。你们是人吗!是人吗!”
父亲红着眼睛,任凭母亲拳打脚踢,我没有阻拦,如果没有伦理纲常,我想我也会冲上去。刘姨爹看了一会儿,好言劝说,拉开了撕心裂肺的母亲。母亲边哭边骂,冲到厨房,又出来,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手里的水果刀。直到父亲闷哼一声,我们才看到他左肩上的刀。
母亲奋力拔出来,又刺了下去,父亲痛苦地咬牙支撑,刘姨爹见势不妙,拦住了母亲。我抓起沙发上的毛巾,捂着父亲的伤口。父亲一直没有反抗,推开我的手,毛巾掉下去,血的流速和父亲的语速重叠在一起,有种琴瑟和鸣的悲怆。
这件事,只有父亲和奶奶、刘姨妈知道。爷爷是临死前才知道这事的,他很宠爱奶奶,一直把奶奶最宝贝的铜镜当做宝贝。
那天,追砍刘姨妈,就是因为知道我那刚出的弟弟就是经刘姨妈的手送走的。我抱着浑身瘫软的母亲,泣不成声。
原本父亲已经把铜镜放在爷爷的棺材里,准备把这些事情深埋地下。可是那晚,死而复生的刘姨妈来了,说要补过,便拿走了铜镜。父亲也想知道弟弟的下落,也没有透露刘姨妈没死的消息。这点我相信他,在保守秘密方面,他比死人还可靠。
母亲突然起身,抓起那张纸问我:“弟弟在这里,对不对?”
我点点头,母亲说:“我们去找他,我们去找他。”
我说:“好。”
阳光照射进来,父亲在阴影里没有作声。刘姨爹起身,对着母亲深深鞠了一躬,拿起那面铜镜走了。
我和母亲迎着阳光,步履坚定的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