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年纪开始,我似乎时常睡眼惺忪,倦意满身,处于一种迷糊的状态(某些时刻不可避免陷入一种忧伤的氛围)。风吹开乳白色窗帘的时刻,我看到孔如故睁开了眼,她醒了。那一刻,一切都静默着,包括我们那红色的房子,陈旧的屋檐,以及脑海里那些没有开场白的相遇,像崩落在窗框的雨滴一样果断没入泥缝。我们用很慢的动作起床,洗漱,一起准备早餐。一杯美式咖啡,两三片炸面包蘸鹅肝酱,干干的面包屑洒落在我的手背上。吃完饭后,孔如故去了书房,坐在她的温莎摇椅上看过时的报纸,看中华民国二十年十二月三十日星期三发生的事(可以确信是一个与我们全然无关的日子)。什么“新华楼饭店兼职”啦,“用味母之利益啦”、“美国电影院特聘高等厨师啦”......这样专注于陈旧之物似乎是一种颇为古怪的习惯,但我莫名感到很安心(一种巨大的安心)。
孔如故在,一切都让人安心。
我们会一起去晚风书店(一家位于晚祷大街的不起眼的书店),看书,秋天就看着窗外的落叶,冬天就看窗外的雪,有时是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像湖中小船晃晃悠悠。我听着她翻书的声音,睁开眼时看到微微暗去的天际,像个忧伤终老的石雕。这时候一点困意都没有,因为这感觉就恰似置身梦境。当风声和雪声开始悠扬起来的时候,我们通常会谈天,打发时间而已,所以无任何固定的话题。有时,冬天的阳光会透过木刻窗框照耀进来(像一道照射进永恒的漫不经心的目光)。孔如故坐在阳光下朗读英文,我记得是一首给人印象分外灿烂的诗,灿烂得让往后的岁月都黯然失色(哪怕是短暂的)。诗中包含着一些落定故事的模模糊糊的影子,我爱这些捕风捉影的点滴,没有具体因果的情节,久而久之变成一种固执的执念。她的发音并不地道,相反很拗口,但不妨碍流利,像在唱一首音调离奇的歌似的。冬天的阳光渗出料峭的暖,让人几乎忘记忧愁(哪怕近在咫尺)。在这个过程中,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很多很多神秘的、缤纷的梦。后来,大概是我们已经分开很多年之后,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挤地铁,却固执地认为世界上曾经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其余一切的分量不过是一段无声的默片。有时候,夕阳降临的时候,云是绯红色的(容易落寞的颜色),有时候,抬起头的时候,错愕间回想起,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无聊的余生、无穷的逗号、雨、大街小巷奇异的人像起伏的升降号。咖啡馆里的冷眼和书本、锈迹累累的铁轨、我和她一起穿过古老的密林。来到无人问津的废墟,那时候,我笃信,没有人来过的地方就是时间之外的无忧无虑,而她坦诚而平淡的身姿像是在放羊,在寥廓的天地里放羊,在羊群般自在的某个不详年代放羊。
晚风书店中,孔如故合上了书,沉默着听我诉说心事(当前束手无策无法解决的一切),很久很久,直到无物可陈,只剩下美好的沉默。当晚霞来临的时候,她对我说,发会儿呆吧,好像趁着晚霞,我们应该对着天空发呆,快乐会被天空唤醒。我说好。闭上了眼,遐想了一会儿永远(像从前一样)。后来,孔如故离开后,我也时常一个人去晚风书店,只是单调地看书,什么也不做,好像工作之后,渐渐地,只有在晚风书店我才能看得进去书,换一个地方就不行,哪怕是一些环境和装潢更入眼的书店。
“你这是患上了空气依赖症。”小0说。
“那是什么?”正在看书的我听到小0的话,不禁抬起头。
“一种病。你对晚风书店的空气产生了依赖心理。听说过舒适区这个词吗?晚风书店的空气就是你的舒适区,呆在这里你会感到舒服,反之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行。你可别小瞧了空气,空气中充满着共同的呼吸。”
“是啊。”我弱弱地答道。曾经,这是一种怎样熟悉的空气——每一寸,每一丝,都仿佛有形的温床,让我深深沉溺。而今,这是一种怎样遥远的空气,像久远年月里书本上冷僻的生字,怀念,色彩缤纷,仿佛可以接近,但却永远无法抵达。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从纷扰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我喃喃自语。
“很简单。不要再来晚风书店了,换一个城市生活,让一切渐渐淡化,直至完全对你构不成影响。”
我陷入了沉思。
“其实和戒烟是一个道理,你之所以迷恋这里的空气,完全是由于你的心理成瘾机制造成的。”
或许我觉得小O说的话有几分道理,或许我早已对目前乏善可陈的生活产生了质疑,于是离开这里的心情前所未有地迫切起来。
不知是出于一种纪念的心理,还出于一种对终将忘却的悲哀,在离别的前夜,我用一个玻璃瓶,装了一瓶晚风书店的空气,带在身边。
第2天, 我辞了工作,带着不多的积蓄来到了江城。我找了一个城市的旮旯角,租了一所尚可承受租金的公寓,暂且住下。起初,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每天只是无所事事地在大街小巷溜达。坦诚而言,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甚至完全没觉得离开了晚风书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甚至,溜达之余,我再次恢复了猎奇的本性,找到了几家气氛分外安静舒适,又显得隐藏的酒吧和咖啡馆,无论是其温暖的灯光还是无人叨扰的气氛,都让我从心底萌生好感。没多久,我就摸索出了新的生活节奏。早上睡到自然醒,然后简单喝点燕麦粥(有时吃各种各样的罐头),下午去做一份临时的家教工作,维持生计。下班后,乘地铁二号线换乘四号线到一家叫做盒子的咖啡馆里写作。写小说,有时写诗歌,称不上有意义或是无意义,反正,我并不指望这些东西能发表,带来什么实际的收益。我只追求一种顺畅感,比观看一场趣味盎然的电影更加让人感到兴奋。写作的间隙,我时常点一根烟当做休息。期间像个侦探一样打量周遭,打量灯光下的人们,以及他们金光闪闪的表情,像不动声色观赏一段冗长的群戏。此等场景总觉似曾相识又无比遥远,让我怀疑自己是否想努力捕捉什么,但我已经厌倦了在记忆中搜寻问题的答案。有时,我面临无物可陈的窘境,只好向远方的小O写信。信中,我本想向她简要说明目前我的生活状态(但最终一句也没提到)。我还想尽量营造几分得意,告诉她根本不存在什么空气依赖症,但我只字也没有提到与此相关的话题。我像说梦话一样写完了这封莫名其妙的信,以至于当我写完后重读一遍,甚至怀疑,我究竟说了些什么呢?当我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中将这封信当成小说来写了的时候,登时无语。最终,我还是在信的结尾处开了个玩笑,告诉小O,希望她有空乘船来江城看望我,就像漂流的鲁滨逊,然后就把信丢进了口袋。
事已至此,我已不打算将这封信送出了。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孔如故的轮廓,熟悉而温暖的影子,在日落时分,门静静敞开着,晚风吹进来,夕阳遍地,招招摇摇,仿佛布满了鸟的印记。
不久后,灯光亮了起来。
我们坐在一起,彻夜长聊,关于消极的思绪,以及如释重负的叹息。
窗外,是远方城市建筑雾蒙蒙的轮廓,像书架上的昆虫标本一般不安,直到那些早已无关彼此的人们在遥远的记忆的路上淡去了可疑而匆匆的行迹。
“可有需要帮助的吗?”一个声音响起在我身边。
可我却好像还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以致于那声音听起来有点不真实。
我木讷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头戴猎鹿帽,身穿过膝灯芯绒咖色风衣的女子,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
“不好意思,有点走神。”我说。
“为什么走神?”
“大概没什么理由。”我回答。
“喝一杯?”她俯下身子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