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某些机缘，国庆长假后，我留在老家，协助表哥表嫂看护一位亲人——他们的母亲，我的大姨——的化疗疗程。
本来一个正常的化疗周期，即从注入药物到身体反应缓解，是两个星期，但计划永远不如变化，时光在肩头轻轻一擦，就到了月底。于是，除了国庆一周假期外，我的四分之三个十月都在一位病痛老人的身边度过。
这3/4个月，因此成为我生命中内容最丰富，感慨感悟最多最深的一段时间。我视之为最宝贵的人生经历之一。虽然在此期间，我甚至无法静下心来读完一本书，记录一段心得感想，连写作社群要求的每周一次“作业”都只能敷衍过关，但我知道，这并不是无东西可写，而是实在感受太多，在心里、脑中形成了交通阻塞。须静候时间的流逝，助我剥茧抽丝，或许过段时间能慢慢写点东西出来吧。但亦或许不能——毕竟生命中幸或不幸，还有一大利器，就是遗忘。自然的健忘和选择性的遗忘。因为并没有每天做详细记录，我知道许多细节和一时的感受必然将或已经消失在时间里了。
这3/4个月，仿佛一个生命高度浓缩的历程。我零距离、全程陪伴着一位老人（71岁），真切注视到她从健爽到萎顿，到卧床不起，进食艰难，最后因为进食过少导致过度虚弱送医院急救。（现在我即是在病床前坐着，借她入睡的时间，断断续续，用手机慢慢敲下这些字。）
好吧，必须承认，在与化疗反应做斗争的过程中，大姨并没有表现为一个有坚强革命意志的好同志，在身体最需要后援力量的时段里（化疗病人必须注重食补，以支持身体与药物抗衡。据说很多病人都是一边呕吐一边涕泗横流地往肚子里强行填塞），在医生、亲人和身边所有人都软硬兼施要求她努力加餐饭的情况下，依然各种不吃不喝，挑食拒食，最后终于把自己闹腾到进了急救病房，也把表哥表嫂折腾得精疲力尽。而我分分秒秒一路跟随，体验了种种困扰与艰难。
或许确实因为我毕竟不是亲女儿，尚能勉力保持一定程度的淡定和努力持观察者的客观视角。但那种面对病痛的无能为力，面对她各种不愿和无法进食的无奈，终于亦让我感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深度疲倦。
必须说明的是，是疲倦，不是厌倦。因为我明白，其实并不能苛责一个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衰弱老人。我其实是个代入感比较强的人，有时候会禁不住试图将自己放置在那个昏蒙痛楚的状态中，孤独坐在飞速旋转的世界一角，头晕眼花，感觉到一种无法诉说的绝望。所以，有时候我是犹疑的。同时又害怕自己滥用同情而迎合了她的柔弱，导致反而害了她。
表哥面对母亲的“不合作”，急得各种凶她，最后无奈到哭，吼，暴怒，然而谁都能看得出，这发自内心的无奈与哀痛。
——有时候，你甚至会恨一个人自私，不肯为了你而付出最后一点努力活下去。你觉得她/他完全没有体会到，她/他的存在本身就对你至关紧要。
现在，大姨终于还是躺在医院里，靠药物介入来输入“营养”，平衡体内电解质。此刻她安静地睡了，发出轻微而酣恬的鼾声，而我坐在病床边，继续用手机敲字。
好吧，如果一定要说哪个感想最深刻，我其实是真正感触到了生命的危脆，由此，开始真正领悟到生命本身的可贵，一切美好之物的可贵，越发珍惜经历中的一点一滴。
每每，我们需要到被迫直面病痛与死亡的时候，才会对生命有如此分外深切的感悟。对无痛楚、或舒适、或兴奋乃至狂喜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在内心充满了感激。
能够顺利吃下且能品咂其滋味的每一口饭菜，能无痛苦甚至欢欣地呼吸进去的每一口新鲜空气，每一个自然醒来的早晨和安然躺下的夜晚，每一步的自由行走或奔跑，每一片随着风飘落在肩头的落叶......
——即是幸福。
如果我说，这是我意外得到的一个至为宝贵的生命课程，不知道表哥会不会介意。的确就是这样。当然，留在心里的感受，永远比说出来的更丰富，更复杂。
虽然从年岁上来说，我本人也已经向着老年进发了，但或许正是在这个十月，我才真正长成一个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