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响河(88)

这次,他不再犹豫,她亦没退缩,好像彼此都心知肚明未来的路已分指两方,就像是告别。

第六章

8.

顾铭下楼买啤酒的时候,何峪风正在厨房里做啤酒鸭。

顾铭说晚上叫了几个朋友过来蹭饭,他怕菜不够,打算再加几道。

啤酒和酱汁已近收干,何峪风闻着香气,正打算起锅。

“帮我把盘子拿过来。”他听到来人的脚步声说。

响河站在他身后,把盘子递给他,手臂环过他的腰。他一看是女人的手,立即转过身。

在抽油烟机的噪音干扰下咕哝了一声“怎么是你啊”,何峪风这才想到顾铭说来蹭饭的朋友原来是她。

“顾铭呢?”

“给我开了门就出去了。”

“去哪了?”

“不知道。”

响河在厨房里溜达了一圈,东张西望的,也就没把心思放在这一问一答中。

何峪风瞧她敷衍的样子,莫名有些受不住,问道:“你在找什么?”

“剪刀啊,把整只鸭子剪开,再把汁淋到上面,哇,想想都好吃!”


何峪风一听,随即扯下一只鸭腿递给她。

响河受宠若惊,眼睛滴溜溜地转,顾不及洗手,不客气地接过去一咬就是一大口,沾了酱汁的小嘴直嚷好吃,“我一直以为就我妈才会做啤酒鸭,没想到你做得比她还好吃!”

何峪风握着盘子,眉目黯然。

他差点忘了,他是为什么要学做这啤酒鸭。不难学,却很用心地做了几次。

他只是准备着,想着万一哪一天她来了,又整好是吃饭时间,她跟自己说饿了,于是,他便做道她喜欢的菜给她吃。

他从没刻意邀请过她,相较他们的相处方式,她对自己要热情许多,由她挑起的话头,言谈也就更活泼一些。而他总是附和,像歌声中的和声,像画里的背景。回过头来想,自己对她终是寡淡多于温柔。


响河见他出神,暗自收起了笑容。会不会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吃他做的菜?她这么想,嘴里的美味已难以下咽。

不知何时,何峪风抽了张纸巾过来,要替她擦嘴。

这次,他不再犹豫,她亦没退缩,好像彼此都心知肚明未来的路已分指两方,就像是告别。


酱汁一下子就冻住,黏在她的嘴角,带着入秋后的凉意。何峪风轻擦了两下没擦掉,很自然地加重了力道。响河哎哟哎哟叫唤了两下,吃了一角纸巾,一顿一顿地问到,“你-要-辞-职?”

何峪风不答反问,“赵连薇中午是见你去了?”

“是啊。回去和你告状了?”

“没有。”

赵连薇红着眼回到文策中心,走到何峪风桌前,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赵连薇在响河那受了欺负,可响河也在她手里吃了不少亏。这事本该他出面了结,但他清楚她不喜欢。

“我也要走了。”

规矩摆在那里,总要有人遵守,就当杀鸡给猴看吧。响河把王总没在例会上说的话给挑明了,依旧是轻描淡写的,“只不过手头的活要交接,到圣诞节的活动结束,还有两个多月。你不会比我先走吧?”

“我不知道。宋经理把辞职信还我了,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那就再考虑考虑吧。”

大家都是成年人,响河明白,是走是留,都不是年少时意气用事的决定。即便真如赵连薇所说,他是为了自己,可她也无法再回应他什么。

这么多年来她所求而不得的,或许不仅仅是他。世道的不公与龌龊,生活的艰辛与疲倦早已泯灭了她最初的梦想,而他正是定格在她记忆里的一点美好,像琥珀里的蝉,永生永世都是最初的模样。


她突然觉得,这只用她一年的年薪也买不起的手镯,戴在她的手上,真是麻布手巾绣牡丹——她不配。

晚餐是番茄鱼,啤酒鸭,腐乳蒸鸡,鲜虾木耳滑蛋,芦笋炒蘑菇,甜点是紫薯沙拉和南瓜牛奶蛋焗吐司,冷菜是醉蟹和老干妈酱拌黄瓜。

不速之客除了响河,还有顾恒和顾思益。

何峪风在冰箱里搜罗了一阵,找不出什么东西来,便东拼西凑地做了些冷菜和甜点。

醉蟹是山阴寄来的,老干妈酱是上个礼拜去超市买的,紫薯、南瓜和吐司本来留着明后几日做早饭吃,这会也只好充数先用上了。

算不上山珍海味,却是响河爱吃的菜。

因为自己喜欢吃,响河在家时也会试着做,所以才知道那些菜看似普通做起来却并不简单。

就拿鲜虾木耳滑蛋来说,买来的活虾需要开背去壳,挑出肚肠,再用姜片、葱花、料酒和淀粉腌制后下锅,才能保证虾肉不老且入味;再说那芦笋炒蘑菇,看色泽就知道是西餐配菜的做法,用了黑胡椒和黄油,装盘后还撒了些欧芹碎,很有些大厨的风范。

一个单身男人,若不是对厨艺有兴趣,怎么会在家里常备淀粉,黄油和各钟西式调料呢?

响河觉得好奇,在这个“剩女”普遍被妖魔化的时代里,经济适用男都这么上的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吗,可转念一想也不过是些家常菜,自己又是大众口味,便不作他想。


她摆好碗筷,转头就瞧见顾铭偷夹了一块鸡肉放嘴里,欲仙欲死的模样甚是夸张。

她用手肘捅了捅他的手臂,取笑他不过就是块鸡肉,至于这样吗。

顾铭夸道:“你们山阴的火腿腐乳真心不赖啊,我以前可是碰都不碰的。”

响河知他是北方人,吃不惯南方菜,顺着他的话便问道,“那你怎么就突然喜欢上了?”

“这东西,吃多了会上瘾,本来我觉得这味道很奇怪,现在倒好,不吃反而不舒服了。”

“他经常烧这道菜吗?”

“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必然有一个伟大的基友——没有我哪来他那身好厨艺。”顾铭回忆说这几个月,何峪风不知怎么的就迷上了做菜,做来做去也就那几样,不是给他吃,就是去喂楼下的那些流浪狗流浪猫。

“我告诉你,他没你想得那么神”,说着顾铭伸出食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其实他也就会这么几道菜,今天可算是黔驴技穷了,不过你别拆穿他,不然我以后可没饭好蹭了。”

响河颇为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又做了一个“OK”的手势。

***

五人同桌吃饭,已是第三次。

第一次在御亭山庄,为的是请响河给思益做家教老师;第二次是在杨坞老家,那时顾铭身边还有谢雨婷,要说光他们五个,今天还是头一次。

晚餐的气氛很微妙。从公事谈到国家大事,从新闻聊到网络段子,说说笑笑间酒瓶子已经空了十几个,正当大家都以为聚餐会在无聊的说笑中结束时,顾铭突然问顾恒离开的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此话一出,顾铭就后悔了。爷爷定下的规矩,即便是自己人,也不能徇私。

他默默呷了一口酒,正要去夹最后一块鸡肉,思益出声阻止,“差不多得了,整碗都是你吃的,能不能克制一下你的爱?”

顾铭白了她一眼,巡视一圈,说:“你们都装模作样地克制了一晚上了,能不能别那么丧?”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何峪风忙暖场道:“是啊,多吃点,吃光了才是给我面子。”

顾铭又说:“哥,你来了也有一年多了,是时候该回去了。集团那么多事,我爸一个人怎么忙的过来。”

顾恒望了望响河,淡淡地回了一句“不着急。”

顾铭瞧他那神色,心想他们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恨不得分分秒秒都能看见彼此,立马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胸脯道,“哎哟,有我们在,你还怕响河被人拐跑了不成?!”


这时,沉默已久的响河蹙着眉,摆摆手说,“要走的是我,去集团总部的也是我。你爸难道没告诉你,我才是怀真集团的继承人吗?”

何峪风盯着那盘啤酒鸭,鸭肉捂在酱汁里冻成了块,他恍然大悟,心想这么多菜终是难以下咽的。

顾铭有些反应不及,响河话锋一转,自嘲道:“你知道山阴什么鸟最多吗?”

她仰头望着天花板,自问自答:“麻雀,哈哈……像我一样的麻雀,到处都是。但我和它们又不太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啊,不是每只麻雀都能飞上枝头做凤凰的……”

“怎么回事?”顾铭既惊讶又困惑,他希望有人给他一个解释,又或者他们都该和他一样不明就里。

可是,他看看顾恒,再看看思益,从他们平静的眼眸中,他找到了那个毫无存在感的自己。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

往事历历在目,爸爸对自己的防备与保留,爷爷对响河的另眼相待,以及近日谢董对自己的疏离与冷淡……一种被人遗忘的感觉一下子攫住了他,让他痛不自抑。


响河打了一个饱嗝,似乎要将心给呕出来。她看惯了顾铭的笑脸,即便是惊讶时瞪大眼睛的样子都让人觉得心驰神往。可如今,这张潇洒倜傥的脸上尽是一副无知的可怜相,她只觉痛心疾首,泪意上涌,一下子红了眼眶。

她低下头,手指有规律地敲着桌面,再抬起头时,眼睛亮得可怕。飘飘然地,她如同居高临下,俯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不羡慕我吗?羡慕啊—嫉妒啊—恨啊!”

对,该是恨的。

喊了叶怀顺二十多年的爷爷,做了叶怀顺二十多年的亲人,结果却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抢走了所有,怎么能不恨?

“你,还有你”,响河指指顾铭,又指指顾恒,“你们当中谁娶了我,谁才能代替顾建华坐上总裁的位子,他那天是这么说的吧?”响河一边问顾恒,一边得意忘形地眨了眨眼睛,“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变成抢手货了呢!”

“你喝多了。”顾恒从她手中抽走酒罐子,紧握住她的手,示意她闭嘴。她往里抽手,袖口拉开一小截,露出那只漂亮的手镯。

那是她进叶家的见面礼。

响河望着它,头痛欲裂。她突然觉得,这只用她一年的年薪也买不起的手镯,戴在她的手上,真是麻布手巾绣牡丹——她不配。

“难道我说错了吗?我们不是因为各取所需才在一起的吗,我们不是因为交”

“易”字未出口,就听思益猛喝一声,“别说了!”

“我真心把你当姐姐,不是让你来糟蹋我们三兄妹对你的感情。如果你不喜欢我们,走就是了,为什么要来刺激我们,离间我们!我们三个的确不是爷爷的亲孙子亲孙女,但他对我们是真心好。爷爷也说过,我会有一个姐姐的。他很早就说过,他忘了,但我记得!”

响河冷笑了两声,并不去看思益。或许是不敢,或许是不忍。

她只道酒真是个好东西,晕乎乎的感觉让人着迷。她似梦还醒,直起绵软的身子去寻酒。她望着一脸平静的何峪风,心想他倒是忍得住,可今日到底只有他才是真正的局外人。

他眸中似有烈火,可仔细瞧时又深如幽井,响河实在猜不透他当下是作何感想,便要硬抢他的酒,面上却是乞求的姿态,“给口酒喝好不好?好不好啊?口好渴啊,没酒不行。”

何峪风放在桌子下的手紧握成拳头,他倏地站起,说:“我去倒杯茶给你。”说着扭头就往厨房走去。

他实在不忍心看到这样的岳响河。


他一走开,响河便仰头猛灌酒,泪水顺着两侧太阳穴流进头发,消失无踪。

顾恒也站起来,扶住她的头阻止她再喝下去,拉扯间酒水流进气管,响河呛个不停,呛到撕心裂肺时,周遭安静地,落针可闻。

一直愣在座位上的顾铭似乎是被咳嗽声惊醒了,他望着满脸通红的响河,“我以为今天你让我把他们都叫来,是亲口听你说你们的好消息。结果没想到,你是要做个恶人向我摊牌。你选择当着我们三个人的面告诉我你才是继承人这个事实,是想看看我的反应?你觉得你夺走了本该属于我们的财产,我该恨你,讨厌你,排挤你?”

“难道不是?”响河沙哑着嗓子问。

“如果有缘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只要我们在一起,钱多钱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经营好公司,怀真姓顾还是姓岳,又有什么关系?”

响河与他的视线交汇片刻,别过脸去喃喃道:“如果我想要的不是这些呢?”

她实在不敢与那样一双真挚而坚定的眼神对视。

“那你想要什么?”顾铭问道。

她想要什么?她想要叶怀顺身败名裂,她不忍心告诉他,她想得到的东西必然需要付出代价。这个代价,是怀真,也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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