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藤身上穴道被制住太长时间,浑身酥软无力。莫玄背着她走出清风阁,风暖,水面潋滟,荷塘泛着青色。
“莫玄,你要知道,退出细雨楼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阿藤轻声道。“以后每一天里,我们都可能会遭受刺杀,不光是细雨楼,还有和王府、朝廷,每一天都要担惊受怕。”
莫玄似是故意喘了口粗气,他的语气永远那么不急不缓。
“比起那些,阿藤,你需要减减肥了。”这是莫玄从没用过的语气。
阿藤一怔,随即似乎了然,她头靠在莫玄背上:“这么说来,这是你第三次救我了。”
话虽说得轻柔,莫玄却觉得腰间一阵痛。两人上了船,向岸边去。
莫玄初次见到阿藤,在莫愁湖的画舫上,那时莫玄是和王秦嵩义子,影子般跟在秦嵩身边,人如剑,冷,锋利。
阿藤是歌女,画舫小洞天上的歌女,莫玄记得,阿藤那天只着一袭淡青长裙,不施粉黛,眉眼间带着清冷,像天边的月。
那晚和王秦嵩五十寿诞,冀州有点有脸的人,都聚在莫愁湖,湖上数十艘画舫,但有资格踏上小洞天的,无一例外是声名显赫的人物。
那是阿藤第一次刺杀和王秦嵩,也是她离成功最近的一次,当然,她没有成功,因为有莫玄在。
那时阿藤自称青衣,用的是假名,或许是因穿着青色衣衫,随口起了个青衣的名。或许也不是随意起的,那晚阿藤弹琴一曲,唱了一段戏,颇有些青衣的味道。
和王眼里也是浮出异彩的。和王老而弥坚,雄风不减,这在冀州是有名的。见和王这般,别人虽也惊艳,却只能压下心头的欲望。
只是和王眼里的异彩转而变成戏谑。方才还弱柳扶风般的戏子青衣,转瞬变成择人而噬的夜叉。阿藤从腰间一抹,一柄清泉般的软剑落在手中,身子轻轻一点,朝着和王冲来。
和王脸上并没什么惊惧,只有戏谑,因为他看到身边莫玄动了。
莫玄的武器是柄重剑,寻常背在身后,没有鞘,用布遮着,剑刃宽及两掌,长有五尺,看来便声势惊人,莫玄背在身上,轻若无物。莫玄临阵对敌,从来只需单手持剑。和王府的内卫间流传着一句话,八爪金蟾胡定安,只手擎天玄公子。莫玄用重剑,从来只一只手。
阿藤软剑向和王刺来,莫玄飘至和王身前,不慌不忙解下重剑,手腕一震,抖落黑布,露出漆黑沉重的剑身。
见莫玄魔神一般,阿藤脸色骤变,冷冽扫了莫玄一眼,身子一扭,想越过莫玄。但莫玄重剑一挥,不管不顾削了过来,软剑点在厚重剑身上,迸出一连串火花。重剑上的巨大力量将阿藤软剑弹了回去,去势不改,向阿藤扫来。一力降十会,绝对力量前,阿藤的轻灵根本不及。
阿藤身形一转,纵身踢在宽厚剑身上,借着莫玄的巨大力量,直接跃出了画舫。莫玄紧跟追了过去,只是阿藤速度极快,莫玄扑了个空。
一切发生极快,直到阿藤一击不中退走,画舫里才反应过来,乱作一团。
小洞天画舫在莫愁湖心,四周皆是水面,但如今密密铺着画舫,阿藤踩着画舫,飘然远去。
莫玄追到船边.身后和王拍了拍手:“莫玄,不必追了。”
莫玄面无表情:“是,义父。”
和王看着慌乱的宾客,忽然大笑:“诸位不必惊慌,刺客是冲本王来的,要的是本王的大好头颅,与众位无甚关系。”只是和王脸色突又沉下:“只是,本王的头,也不是那么好取的。别说刺客,就是天王老子,也得盘着。”和王头发略有斑白,身材保养得好,金丝蟒袍透着华贵,是江南上好的丝绸,请锦绣坊最好的裁缝缝制的。身上倒没有什么多余饰品,唯有腰带显眼,绣着张牙舞爪的金龙。盘龙腰带乃先皇生前所赐,要不是今日寿诞,寻常也不会佩戴的。说话间,和王目光扫去,混乱的画舫一下安静下来。和王保养得光滑的脸上又露出笑意:“大家也不用那么紧张嘛。”他摆手示意冲过来的护卫退走。“本王的寿诞,各位哭丧着脸算怎么回事,来,我们继续。”
画舫上推杯换盏声又起,莫玄背着重剑站在角落,船上宾客自觉与莫玄拉远了距离。
夜宴到很晚才散,由于行刺的风波,小洞天画舫周边被清出一片水面,守卫也严密不少,再也没发生什么意外。
一众宾客相送下,和王踩着轿夫的背,登上早在岸边准备的轿子,他突停了一下,对身边莫玄道:“找到今晚那个刺客,活捉。”
“是,义父。”
和王点点头,坐进轿子里,在护卫簇拥下,朝王府行去。莫玄没有跟上去,和王身边从不缺高手,何况他现在有了新任务。
莫愁湖码头上,随着和王离去,喧嚷的人群也渐散去,达官贵人登上各自轿子,返回府邸。湖上的画舫也靠岸停泊,船夫、歌姬尽皆归家去了。和王寿诞少不了排场,这些船夫、歌姬、小商小贩今晚尽皆赚了不少,倒也没白忙活这趟。
莫愁湖不是冀州境内最大的湖泊,但风景绝佳,从冀州高耸巍峨的城楼上,就能看到莫愁湖的婉约秀丽。靠近冀州城这面湖堤岸上种着垂杨柳,仲春时节,杨柳依依,水波潋滟,是游玩踏青好去处。
夜色下的莫愁湖,月光在湖面随着清风涌动,岸边垂杨柳舞动得也很轻柔,随着人群散去,天地间似乎完全安静下来。
莫玄从怀中掏出一只荷包,上面绣着个藤字,这是莫玄从阿藤身上摘下的。当时人多眼杂,莫玄也没多想,顺手藏了起来。荷包有不少年头,没装着银两,里面是枚戒指,铜制的,色泽已有些暗淡。
想找出刺客,这荷包便是唯一线索,只是茫茫人海,仅凭一个荷包找出刺客,莫玄心里也没谱。
阿藤悄无声息出现在夜色里,如一只狸猫,她拔下头上簪子,对准莫玄后心。莫玄看似毫无反应,阿藤到了他身后,只觉眼前一闪,莫玄飞快向前迈了一步,重剑反手扫了过来。阿藤柔软腰身一跃而起,重剑贴着她的身子扫过,阿藤不退反进,碧玉簪子直接朝莫玄眼睛刺了过去。
阿藤功夫走轻灵一路,莫玄招式却大开大合。见阿藤欺身近前,莫玄不慌不忙,侧身避过碧玉簪子,身子向后一仰,避开阿藤随之而来的一脚,身形一纵,往后退了两步,一道银色剑光从他胸前扫过,那是阿藤的软剑。莫玄目光一凝,身子随之又向后飘了一大步,阿藤见状,飞身向前,不敢让莫玄拉开距离,否则以莫玄的重剑,她根本无法抵挡。
然而,阿藤却猛然止住身形,便见莫玄重剑已悬在她眼前,快若惊雷,如此沉重的剑,在莫玄手里,轻若无物般。
阿藤俏脸上浮出讥笑:“和王走狗,呸。”
莫玄脸上毫无变化,他掏出荷包:“你回来找这个的吧,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
阿藤冷哼一声,扭过头,不看莫玄。
莫玄左右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他也没想到,刺客会这么快回来,更没想到,没费什么功夫,就捉住了她。只是莫玄生平从没与年轻女孩打过交道,制住阿藤后,不知该怎么办。
一时间,只能僵着不动。
莫玄举着重剑,阿藤扭着脸,两人谁都不说话,只夜风吹过。
本来阿藤觉得自己被重剑制住,按照以往和王手下鹰犬的做事风格,自己免不了一死。但不曾想半天没动静,自己脖子都扭得酸了,她不禁斜瞄了面前的莫玄一眼。
莫玄面无表情,长发随意扎在脑后,一袭黑色劲衣,眼神深邃,冰冷。但身为女人的直觉,阿藤能察觉出,对面这个男人有点紧张。
阿藤身上的青衣还没来得及换下,从画舫上逃走后,她就一直在这里等着。在莫玄重剑逼迫下,颇显得柔弱无助,月光落在阿藤精致的面孔上,更添了几丝神秘。
阿藤秀气的眉毛一挑:“怎么,良心感到不安了。你要是可怜我的话,就动手杀了我吧,落个痛快。”
莫玄直视阿藤:“既然已经逃走了,何必再回来?这荷包当真这么重要?”莫玄直接将荷包扔给阿藤,同时放下重剑:“荷包给你,你也别耍小心思,你跑不掉的。”
阿藤接过荷包,小心收好,眼神多了一丝困惑,不过随即变得冷冽,她倏忽向前,瞬间到了莫玄身前,几乎贴到莫玄身上,莫玄脸色不变,淡淡盯着阿藤。
莫玄归还荷包,让阿藤观感好了一些。而且,阿藤隐隐也察觉出,眼前这个不苟言笑,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人,面对自己时,似乎隐隐有些紧张,最紧要的是,阿藤感觉出,莫玄身上没有杀气。到底少女心性,阿藤心头起了试探的心思。不过,她显然失算了,尽管她出其不意,但莫玄动也未动。
“你不怕我杀了你。”
莫玄转过头,似乎不太敢直视阿藤目光:“在你动手之前,你就会成为一具尸体。”
阿藤仰着头,与莫玄贴得更近:“哦,是嘛。”
莫玄终是退了一步,小声嘀咕一句:“妖女。“”
“那你就是走狗。”阿藤半步不饶。“看你一身本事,却做和王鹰犬,可恶。”
“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我的俘虏。”莫玄冷声道。
“俘虏怎么了,有本事就杀了我呀。”阿藤头一仰。“是不是又觉得舍不得本姑娘啊,哼,你们这些狗男人,都一个样。”
莫玄一时跟不上阿藤的话,只冷冷站在那。事实上,今晚莫玄说的话,已经跟得上他过往好几天了。
心底下,阿藤对这个本是自己敌人的男人也没多么厌恶,甚至还有一点她自己都说不上的感觉。这个男人看自己的眼神清冽干净,与别的男人不一样,而且,他在自己面前似乎有些紧张,这让阿藤觉得蛮有意思。
阿藤是刺客,江湖上大名鼎鼎德的细雨楼地字一级的刺客。但阿藤却也是一个女人,当既是一个刺客又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个好看的女人时,便注定有些事不得不做,比如与男人虚与委蛇。
阿藤不喜欢这样,但她的命运一早便已注定。细雨楼规矩,凡想脱离组织的刺客,将遭到细雨楼九次刺杀,九次刺杀后,与细雨楼再无瓜葛。但阿藤知道,自己一次刺杀都逃不过。
方才在画舫上,若不是莫玄阻拦,阿藤自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事实上,阿藤将这事想得太简单了。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阿藤问道。
“自有律法来处置。”
阿藤不屑笑道:“笑话,秦嵩老贼不知杀害多少无辜的人,你的律法又在哪里?”
莫玄有些默然:“这不过一面之词,义父,不是那样的人。”风言风语莫玄听了不少,只是他印象里,和王待他是不错的。
“义父,原来那奸贼是你义父,难怪你如此向着他。”
“他也救过我的命。”莫玄道。
“所以便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出卖良心?”阿藤轻蔑笑了笑。“秦嵩弄权,残害忠良,滥杀无辜,所犯恶行,罄竹难书。景元十二年,杖杀御史大夫王恒,就因王恒上奏弹劾了他;冀州一年赋税,十层有七层进了和王府;王府养的狗,前些年,在冀州城咬死十二个孩童,这事情,哪个敢管?更别提王府豢养的地痞恶霸,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这不过秦嵩罪行九牛之一毛,沧海之一粟。”
“何况,他还是个变态。”阿藤最后冷声道。
莫玄皱着眉,没说话。
“你不信,好,我带你去个地方,你敢不敢?”阿藤挑衅看向莫玄。
“去哪儿?”
“和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