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上 |徐爱| 十一
徐爱请王阳明评价韩愈和王通。
王阳明说:韩愈是文化人中的英雄,王通是贤能的儒家学者。韩愈因为写文章好,所以后来名气很大,实际上韩愈的境界比王通差远了。文章写得漂亮不是判定一个人境界高低的唯一标准,文章写得好多数时候体现一个人虚而不实的一面。
徐爱问:王通为什么要模仿经书写作呢?
王阳明说:仿作经书这事是对还是错不能一概而论。你觉得现在的儒生编著经书这件事和仿作经书相比怎么样?(诠释经典和模仿经典哪个做法对?)
徐爱说:现在的儒生编著经书虽然也有追求名利的自私欲望,但是也有传承发扬圣人思想的期望。仿作经书就纯粹是为了满足追名逐利的欲望了。
王阳明反问:你说编著经书有传承发扬圣人思想的目的,有什么证据呢?
徐爱说:孔子删述《六经》就是为了传承发扬圣人思想。
王阳明说:照你这么说,那仿作经书,不就是模仿孔子吗?有什么不对?
徐爱说:编著经书是对书中圣人思想的解释阐发。仿作经书是模仿圣人的语气,照猫画虎地写经书。所以仿作经书似乎对传承发扬圣人思想没什么帮助。
王阳明说:你认为的传承发扬圣人思想就是解释圣人思想,那不就成了照搬照抄圣人思想了?你想以此返璞归真,可是现实情况又怎么样呢?多数人还不是用哗众取宠的辞藻,争相把圣人思想解释出新花样来,争抢着吸引眼球吗?天下大乱就是因为这种争抢着用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吸引众人眼球、却不务实、不实事求是、不看重实际行动的风气引起的。
所以想要使天下大道昌明,就不要争抢着去编著解释《六经》。不要为了出名就急着提出什么新解释新想法,结果是使人心更乱。观点越多越新奇,往往人们越难抓住根本。(纳粹和前苏联都是有哲学理论作指导的政权,都曾导致了灾难)
删述《六经》是孔子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孔子那个年代解释《六经》的书太多,大家标新立异,众说纷纭,只有把错误的和没用的观点都删掉才能凸显《六经》中的真理。
比如从伏羲画卦到文王周公,光是解释《周易》的书就有《连山》《归藏》等等,使得《易经》的宗旨被世人曲解了。《尚书》《诗经》《礼仪》《乐经》《春秋》也都是同样情况。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编著和猎奇的观点删掉,才能凸显出真理。
《尚书》自《尧典》《舜典》《大禹谟》《皐陶谟》之后,《诗经》自《周南》《召南》之后,像《九丘》《八索》这样淫逸邪荡的诗词不知道有成百上千篇。《礼仪》《乐经》的名称、实物、仪则、数目也多到无法数清。孔子把它们都做了删述改正,然后各种说法学说终于消停了。在《尚书》《诗经》《礼仪》《乐经》的原文中,孔子何曾增加过只言片语?
现在《礼记》的解说都是后来的儒者附会编上去的,不是孔子的本意。《春秋》号称是孔子所作,实际上是鲁国史书旧文。“笔”就是照抄旧文,“削”就是删去繁复,本应是有减无增的。
孔子传述《六经》,担心繁文缛节祸乱天下,想精简又做不到,只好警示后人务必忽略《六经》的表面文句,不要只追求字面意思,文章辞藻的华丽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文字背后的现实意义,现实生活才有意义。可是《春秋》之后,繁文缛节越来越盛行,像韩愈这样追求文章华丽,观点新颖的越来越多,天下也就越来越乱。
秦始皇焚书而得罪天下,是出于秦始皇的私心,更不应该焚烧《六经》。如果秦始皇志在传承发扬圣人之道,那么烧掉那些反经叛理的学说,正好暗合了删述的本意。反倒是好事。
秦汉之后,世间的繁文缛节越来越严重,想彻底废止是不可能了,只能是模仿孔子的做法,收集记录并表彰那些接近天道真理,接近圣人之道的学说和礼节。其他的奇谈怪论,荒诞言论自然也就慢慢被人遗忘了。这正是王通所做的事,也是王通的境界和眼界比韩愈更高的地方。虽然不知道王通仿作经书的本意是什么,但我对他深感同意,我猜如果孔圣人再生,也会像王通这么干。
天下之所以混乱不治,就是因为繁文缛节的兴盛,而实事求是,立足现实的人太少。人们立足各自的看法,坚持己见,以新奇观点相互争斗,以花里胡哨的说法和文章争取虚名,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为了名利双收。这样下去只会使天下读书人的头脑混乱不已,使天下人的耳目被蒙蔽,使天下人都争着用虚荣的文辞做表面文章来出名,使天下人完全忘了敦于本分、崇尚实践、返璞归真。这些道理都应让那些著述经书的人受到启发吧。
徐爱说:著述也还是不能缺少,比如《春秋》这本书,如果没有《左传》,恐怕也很难看懂。
王阳明说:《春秋》要等到《左传》问世才能看懂,那《春秋》和《左传》不就成了歇后语和谜语了?圣人何苦要写那么艰深难懂的书?《左传》大多是鲁国史书的旧文,《春秋》如果需要《左传》才能看懂,孔子何必要删它。
徐爱说:伊川先生也说过:《左传》记录的是案件,《六经》记录的是判断。比如《春秋》记录了杀死某个君王,征伐了某个国家,如果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经过,恐怕也难以判断这件事情的对错。
王阳明说:伊川先生这话恐怕是附和先前学者的观点,但并没有把握住圣人作经的根本意图。如果记载了杀死君王的事,这事本身就不对,何必追究详细经过再判断对错呢?征伐他国的命令应该由天子下达,记载了讨伐别国的事,那么这事就是罪过,何必追求讨伐别国的详细经过呢?
圣人著述《六经》只是提醒世人存养天理,格除内心私欲,达到端正人心的目的。孔子经常与人谈论存养天理格除私欲的事。有时候是根据别人的提问回答,有时候又不想多说,只说“我不想多谈。”孔子这么说是怕别人在字眼上钻牛角尖,最后只是落得个空谈理论,光说得好听,却不注重实际的结果。
孔子和他的门生从不详细解说齐桓公称霸和晋文公称霸的事。因为这是倡导互相攻战,吞灭天理,纵容私欲。齐桓公和晋文公的的行为和政策的根本动机是称霸,本质上是为了满足帝王自己的欲望。讲这些是在助长混乱,鼓励纵欲,误导奸邪。(王道和霸道的区别)这是孔门家法。
齐桓公和晋文公的事迹是称王称霸的学问(霸道),也是很多儒生以及学者研究的学问。研究称王称霸的学问这本身就包含了研究者渴望成功,获得名利的私心私欲。所以研究这学问与圣人著述经书的本意相反。从研究称王称霸的学说出发怎么能研究出来圣人著述经书的本意呢?所以后世儒生都走了歪路。
王阳明感慨说:如果不是通达天德的人,和他谈论这个问题很难。
王阳明举例名人名言:孔子说过:我见过史书中存在疑问疏漏的地方;孟子也说:完全相信《书》里说的,还不如没有书,而且《武成》这篇文章,只有两三页可取。孔子孟子都强调了独立思考的重要性,不要盲目迷信前人所写文章。
孔子删述经书,唐、虞、夏、四五百年间的文章被孔子删得只剩下几篇。难道被删的文章没有一篇值得称道的?删述到了这个地步,圣人的本意就可以明白了:圣人只是要删去华而不实,重复出现,过度修饰的东西。后来的儒生学者写文章却又把孔子删掉的东西加上了。
徐爱又问:圣人写《经》是为了教育人去除私欲,留存天理。例如春秋五霸之后的事,也就是各国纵容权利欲望,互相打仗抢地盘的事,圣人并不打算详细地告诉别人。但是尧、舜之前的事,为什么也都被省略不讲了呢?
王阳明说:伏羲、黄帝时的生活都是淳朴,素淡的,大家坦诚相见,不重视虚华不实的东西,也就少有人写文章炫耀。加上时间久远,所以流传下来的事情很少。这就是太古时期的生活,不是后世能够比得了的。
徐爱问:像《三坟》之类太古时期的书也有流传下来的,孔子为什么要删掉呢?
王阳明说:因为即使流传下来,时代风气变了,那些书和后来时代不相符了,过时了。后来的时代风气越来越开放,越来越注重华丽的修辞手法。
周朝末期想恢复夏、商时期的风俗都做不到了,因为社会风气变化太大。更何况唐、虞时期呢?何况伏羲、黄帝时期呢?所以他把《三坟》删了。
然而虽然各个朝代的风气和治理方式不同,但是根本上遵循的“道”却是相同的。周文王、周武王、尧帝、舜帝都遵循这个“道”,孔子遵循尧帝、舜帝,效法文王、武王。但是毕竟各个时期的社会风气不同,“道”在各个时期的应用也就有变化,所以各个时期实行的政令和政治制度不同。
不同时期的政治制度如果换个时期实行肯定是不行的,实际情况不一样。该过时的就应该过时。这也是孔子删掉《三坟》的原因。夏、商的政策在周推行肯定行不通,周公考虑三王的政策,对于过时的地方就抓紧修改,绝不照搬。
这就是圣人把过去的东西删掉的原因。
王阳明又说:(两种治理方式)如果只知道推行无为而治,不能像三王一样根据实际情况制定政策,只知道推行上古时期淳朴的民风和政策,这只能是佛教和老子的学说,不符合现实情况。
如果能做到根据实际情况制定政策,但是又不能像三王那样抓住一个根本(克制私欲,存养天理,遵循“道”),而只是纵容称王称霸的私欲来制定政策,这只是春秋五霸之后历朝历代的治世方法。
后世的儒家学者所传授的各种各样的学说理论,基本上也都是在指导如何称王称霸,都是在讲一个“霸术”而已。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
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
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
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
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
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
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注
1[nao]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
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
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
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
《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
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
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
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
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
《书》《诗》《礼》《乐》《春秋》皆然。
《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
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
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
《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
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
《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
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
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
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
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
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
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
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
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
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
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
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
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
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
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
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
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
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
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
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
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注1,争辩,论辩。引申为喧闹嘈杂。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
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
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
《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
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
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
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
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
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
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
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
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
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
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
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
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
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
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
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
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
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
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
《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
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
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
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
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
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
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
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
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
及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
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
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未,虽欲变以
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
义、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
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
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
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
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
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
之治,岜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
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
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
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
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