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斌 【原创】
在小说创作中,都会有人物描写,今天用老北京话写了一个人物,看看您看后,对这位杠子兄弟有没有印象。
杠子,一个挺有意思的人物。
叫他“杠子”,一点都不冤枉他。他太爱和人抬杠了。也有人叫他“杠头”,他更不愿意让人叫他“杠头”,他说叫“杠子”还亲切些。
他爱抬杠,站在前门大街上,您说去王府井往东走,他偏要说往西走,还和您较真儿,非得让您依了他不可。
大夏天的,夜晚哥几个站在当街扯闲篇,侃大山,都说天热。可杠子呢,穿着一件四季不换的仿毛料西服,里面还套着件防弹背心,尽管臭汗顺着粗脖梗子往下流,杠子愣是说“不热”。
杠子身材不高,撑死了往多说也就一米七一。他肩宽,膀圆,黑头黑脸,眼珠子向外努着,放着光。眉毛往前伸着,头发一天到晚总是向上支棱着。据说这是骨髓充盈得太满的结果。有人用了一个词来形容杠子的头发,那叫“炸刺”。
杠子和气的时候,他眼睛里放出的光特慈祥特憨厚。可是他要是和人抬起杠来,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那眼里的光可就是凶巴巴的可怕极了。特别是他瞪眼珠子的时候,总会有人替他担心,生怕那玻璃球似的眼珠子会“吧唧”一下子掉在地上。
说杠子像个“黑铁塔”,未免有些落入俗套,过去是个人就会用这个词。还是有高人的,说,“让杠子穿件中式黑棉袄,腰里别着盒子炮,脚蹬布底老头鞋,演个那啥,甭化妆,管保哪个电影厂见了一准瞅上,还得是个窝里的老大。”
这么说杠子,真有些不落(音:lào)忍,不厚道。其实杠子挺仁义的。杠子爱和女生聊天,尤其爱和年轻的女同事聊天,爱帮女同事做事,特别爱翻着厚嘴唇学着广东不广东、广西不广西的粤版普通话说“谢谢”;他总爱学着京剧中花旦的动作,翘起兰花指,说:“你这鬼丫头”;他还爱讲他曾经老掉牙的光荣历史。
杠子说话时有个毛病,总是“嗯、嗯、嗯”地,好像很费劲,有时他压着嗓子眼儿“嗯”上个半天,兀里兀突地嘴里含着热茄子似的略带着点结巴,一副特别诚恳、特别憨厚、特别朴实的样子。
杠子是研究所里的老人儿,研究所刚成立那会儿杠子就来了。这也是杠子的资本。那个特殊时期,讲究的是出身、成份,杠子根红苗正,处处吃香。工农兵能上大学,工农兵当然也能搞科研,咱要占领上层建筑啊。那会儿,臭老九扫厕所,香老大搞运动,谁能喊口号,谁就是好样的。
可后来,杠子心里不舒坦,老是觉得自己不得烟儿抽。唉,这变成啥样子了,这帮猴儿崽子竟特么瞎折腾。杠子心里总是这样想。
研究所是看重学历、文凭、科研成果的。杠子来所里时只有初中文化,这些年,他勉勉强强补了个中专学历。杠子最怕别人说他没文化,有事儿没事的爱邹两句诗,写点谁也看不明白的文章,他还特爱让办公室主任小季看。谁说咱不是文化人呢?咱也是专业人士,咱是有专业的。
这天,所里召开中层干部会,杠子他们科长外出办事,临走前撂下话儿,让杠子去听听会。杠子到了会议室,所长还没有来,大家正在扯闲篇。书记说:“咱们先抓紧时间念念报纸”,就拿了张当天报纸让大家学习。
报纸上介绍了某科研单位组织慰问团搞科技下乡,支援农业,受到当地农民欢迎的事儿。新来的陈书记拿着报纸讲学习的重要性。坐在书记身边上的杠子嗓子眼有点痒痒,咳嗽了两声,新书记以为他是在清嗓子,就把报纸递给了杠子。
杠子最怵念报纸。他不接吧,觉得不妥,不能不给新书记这点面子,兴许是新书记看上咱了,不然,满屋子中层干部让谁念不成,杠子心里这样想着。不知是谁说了句,“陈书记,您可真有眼力,那可是国际广播电台的”,大家哈哈地笑了起来。
杠子“嗯、嗯、嗯”地挺费劲地读着报,他念到当地乡长到慰问团住地看望大家时,他把“我们农民兄弟热烈欢迎慰问团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念成了“我们农民兄弟热烈欢迎慰问团长——途跋涉,来到这里”。会议室里的人轰地一下子全笑开了。
有人故意重复着,“慰问团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杠子急了,脖子上的青筋向外蹦着,“嗯、嗯、嗯,本来嘛,本来嘛,嗯、嗯,报上就是这样写的”。
陈书记制止了大家的笑声,瞥了杠子一眼。杠子赶快堆着满脸的疙瘩肉,把亲切的目光送了上去。新书记接过报纸念了起来。从此杠子又多了个雅号:“途跋涉”。
杠子是单位保卫科的干事,保卫科和工会门挨门,工会有点事,就数他太忙活,成天跟张妈儿似的,吆三喝六的,五十岁的人了,有时天真得像个孩子。杠子不知哪根筋儿搭错了,忽然来了精神头,非要让工会办个文学刊物不可。
这个想法固然是好,能活跃职工的文化生活,可刊物出来给谁看呢!尽管单位里的大学生中有几个文学爱好者。现在正儿八经的文学刊物还买不动,谁看您的内部刊物。有这两钱还不如多订两本《大众电影》呢。再说稿件、录入、校对、纸张、油墨、印刷谁来管?眼下什么不都得讲究个经济效益,这不是给工会主席出难题吗?
杠子问了所里好几个人,都没人伸他这个碴儿。杠子找到办公室主任小季,让小季张罗。
小季说:“我这儿整天忙得都脚巴丫子朝天了,谁跟您似的,成天介屋脊六兽的没事干!”
杠子一个劲努着眼珠子说:“嗯,嗯,嗯,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就像三十年代的左联,将来会在中国文坛上占有一席之地的。”杠子振振有词地说着。
谁都知道小季是所里的大忙人,她可没那闲功夫陪着杠子哭别人家的祖坟,这事儿也就撂黄了。
杠子和司机班的大费关系不错,平时两个最爱逗闷子。杠子喜欢和所里的年轻人白唬,所里有些在北京读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的年轻人,杠子爱和他们说:“嗯、嗯、嗯,你们要学点说普通话。”像大家长一样,那么语重心长。
司机班的大费最爱拿杠子开涮:“你来一段,看你能不能一口气说上三遍,不许打嗑巴:酒糟鼻子赤红脸儿,光着膀子大裤衩儿。脚下一双趿拉板儿,茉莉花茶来一碗儿。灯下残局还有缓儿,动动脑筋不偷懒儿。黑白对弈真出彩儿,赢了半盒儿小烟卷儿。你问神仙都住哪儿,胡同儿里边儿四合院儿。”
杠子说:“嗯、嗯、嗯,这个,对我这个老北京来说,就是小菜一碟。”杠子有些不服气。
大费知道杠子有点口吃,就故意逗他,“据说这可是北京话八级口语考试的测试题,你要是能说下来,我就和书记说,给你评职称。”杠子听了高兴起来,让大费把这小段子写在纸上,回家真真儿地练。
杠子高兴的时候总是自我感觉良好。年根儿底下,单位里汇餐。呵,您就瞧杠子吧,一个小干事就跟大功臣似的,忙前忙后的,有点抢班夺权的味道。
领导去各桌敬酒,犒劳大家伙一年的辛苦。杠子呢,端着杯雪碧走在领导的前面,“嗯、嗯、嗯,感谢大家”,“嗯、嗯,感谢大家的支持。”
杠子心想,咱这叫替领导办事,让领导少跑路,这是替领导分忧。正巧有两位外单位的客人也在,人家一准把杠子当成了新提拔起来的领导干部了。人家问小季:“你们这位新领导什么学历呀?”小季一听,笑得眼泪差点流出来,“您这是哪挨着哪呀?”大伙在旁边看得真真儿的。哎,杠子怎么连点台面上的事儿都不懂呀,真跌份儿,憋镜头。
杠子爱和女士握手,有人专门给他数过,杠子和女士握手的时间一般都有三十秒之上。然后还要说上一句“小姐,您真漂亮。”席间,大家伙吃得差不多了,该走了,杠子拉着餐厅女服务员不撒手,“嗯、嗯、嗯,小姐,您真漂亮”。他那双又粗又短又厚又黑的大手攥着女服务员纤细白嫩的小手紧紧不放。
女服务员吓得脸都白了,盖张纸哭得过儿,颤着音儿连声说:“您……您有……啥事?您……有……啥……事?”女服务员想把自己那双白细的小手从杠子那双粗大的手里抽出来,哪知杠子钳子似的,紧紧地攥着人家不放。
有人说:“得嘞,都三十秒啦,得嘞,得嘞,放了吧。”还是同事们打了圆场,这才算解了女服务员的围。
事后大家说起此事,杠子还特别小心眼,他努着眼珠子又和人杠了起来:“嗯、嗯,谁拉女人手了?”
“没劲!没劲!”人家不爱搭理他,转身走了。
“嗯、嗯、嗯,你得说清楚了,谁拉女人手了?”杠子不依不饶,横在人家的前边不让人走:“嗯、嗯、你得说清楚了。”
“是我,还不行吗!”
“嗯、嗯、嗯,这还差不多!”杠子大获全胜一般,嘴里唱着“苏三离了洪桐县……”也走了。
杠子在男人面前比的是胳膊根儿,怎么着,不服就练练。在单位里掰腕子,没有一个掰过他的,甭管年轻的,还是年老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是杠子的手下败将,不服不成。
研究所要转制,由原来的事业单位转为企业。原来的各研究室及下属生产车间转为事业部。没有皇粮了,要靠自己在市场上打拼,挣饭吃,像杠子这样拿不出科研成果的,哪个事业部都不愿意要他。
这件事让杠子很伤心。过去他没少帮大家,可大家怎么转脸就变了。要说杠子,可真是个热心肠。谁家有困难,他都愿意帮忙。特别是搬家这类事情。杠子有力气,他也不惜力,还和搬家公司的员工比试。大家都乐于让杠子帮忙,至少多一个人,不仅是多一份力量,更是多了一份安全保障。
但是,现在是科技时代,知识经济,杠子落伍了。杠子不会用电脑,不会在电脑上写字,更不要说做表格了。他总说,在电脑上写没他在纸上的快。
关于研究所转制的政策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留下的员工,签劳动合同,留下继续干;一部分是接近退休年龄的,放宽政策,提前办理退休手续,给一部分补偿金;还有一部分年纪比较轻的,只能自谋职业,另找高就了。除了第一部分人外,后两部分都有相应的安置补偿费用。要说这个政策不错,但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感情上过不去。
有的人好说,平时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己在外面开着买卖,让提前退休,早巴不得呢。也有的是身体不好,本来就不想上班的,这次有政策,也挺好。
杠子属于第二类,被列入了提前退休的名单。杠子不乐意了,他就指着所里每个月的这点工资,现在让他退休,工资会少不少吧。他找了所长,又找书记。
书记和杠子说:“您提前退休了,可以到外面再找份工作,再说还有安置费呢,不吃亏。”
杠子听了,急了说:“咱单位都不要我,外面单位谁会要我呀?”
领导把和杠子谈话的任务交给了办公室主任小季。平时,杠子和小季关系不错,他最服小季。小季掰开揉碎了,给杠子讲了一车的车轱辘话。这次杠子没有和小季抬杠,挺大的男人哭成了泪人。
这已经是十几年的事情了。
如今,杠子过上了幸福生活。杠子家已从南城胡同的小平房里搬到大兴的一个新小区里,是个大两居室,一家人其乐融融。杠子呢,每天提着鸟笼子,乘电梯下楼,在小区的院里溜达。遇到人,还是那么爱和人抬杠。人家说去天安门坐地铁往北,他非得说,“干嘛要往北,先往南走,看完麋鹿,再奔天安门。”您瞧瞧,这不是抬杠吗?
有关杠子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我要家走吃饭去喽。
嘚嘞,拜拜了您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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