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在凌晨三点钟,我听见你在叫我,“小落。小落。小落。”一声又一声。
我是又一次趴在床边睡着了,快秋天了,窗户忘了关,起了风,吹起了窗帘,凉气也无所顾忌地进来。地面有点凉。
又是这个时间点,不早也不晚。是你回来了吧。
“阿清,你回来了。”
有什么关系呢?你又何必挂记在心。这样睡着,还是会同样醒来。我说了很多次,最多也不过着凉,头痛发烧,很快又会好转。你却是个固执的小孩,不肯听,一遍又一遍在凌晨三点钟叫醒我。
你回来了,又为什么只是叫醒我。万一我也和你作对,偏就这样又睡去了呢。
你却不管我了。不管我怎么生气发火,你都不再答应我。
我饱含委屈地一点点挪上床,抱着被子哭出来。
我是不常哭的,你还记得吗?
可是哪里都一样的冷,我忘记温度,温度也忘记了我。
我希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凌晨三点。
这几年,时间好像过得很慢,秒针嘀嗒嘀嗒转过的距离都被延长了似的,日子有时特别难捱。
房子还是租的这一个,没有去找新的,也没有搬出去的想法,一住就这么多年。今年年初的时候,想把这个房子买下来的愿望特别强烈。那时候,我也是在这个时间点被你叫醒,然后开始大哭,拨通了妈妈的电话,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不清楚,“妈妈,我要买这个房子,你有没有钱,我要买这个房子,我没有钱…”妈妈在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的不知该如何,只叫我别哭别哭,明天要来。
怎么来呢,我们隔得这样远。
我还是说我要买房子,像个无赖一样要妈妈给钱。妈妈说好,马上叫爸爸起来去看存款。
我没有听妈妈在那边慌乱地念存款金额,我又在这边大叫,“我不要!我不要!”我不等她说话就一下挂了电话。身体沿着床边滑落,我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被什么淹没,像是浸湿了海水的棉花,沉重又让人难以喘息,还有无法忍受的咸涩。我想为什么不这样死掉呢。死掉算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再打了电话过去,叫妈妈不要来,我也不要钱。
这个八十平左右的房子,本来应该早几年就买了的。不过也只是本来。现在买来又有什么意思呢,何况,加上爸爸妈妈,我也拿不出这些钱。买来也是徒增负担。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住多久。
如今,一个人住着,怎么样也不是家。
我是没有家的了。
住了几年了,房子看起来还是冷冷清清。一眼看去,看不出别的色调来,统一而刺目的白。听起来是不是觉得我敷衍而不讲究,怎么这么随便。但我可能也是用了些心思的。各种各样的白。米白、玉白、乳白、象牙白…仔细看,这些我都很难分辨得完全的颜色,大概都能找到。白颜色的家居装修,还更贵些。
因为自己改了房子,还付了好多折损费给房东。他嘴上说的话有些难听,但装修的时候却是一反常态地尽心,一遍遍确认用的是不是好的木料,买家具的发票,他也是要过目的。
那时候,想要一个房子,很想要一个房子。
不知疲倦地攒钱,满怀欣喜地看房,这里的房子看了一次又一次,幻想的家的样子与现在的截然不同,除了床头柜上的照片。真正住了进来,却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了。
怎么能一样呢。
房子也不是那个房子,是我后来找了旁边差不多的才租了下来。
这样想想,也没什么好对比抱怨的。
怎么能一样呢。
那时候,是我们两个人。
结婚有什么好?该怎么回答才会显得更特别。
“结婚就失去了自由。”
“结婚是对爱情的轻视。”
“结婚的人都没有脑子。”
“结婚没什么好。”
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过,不过就是一纸证书,要不要没什么要紧。那时候,对两个人的感情坚定得有些莽撞,对外界的规则又是近乎无知的抵抗。
我开始想,青春的人觉得年长的人懦弱世俗,长大的人觉得他们天真幼稚,其实背后或许也有着说不出口的相互称赞和羡慕。
我并不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可笑,那时候只是还不知道什么是失去。
长大后说的话,少了故作镇定的心虚,也脱落了一层层的勇敢和无畏。
结婚,只是承认了对方是自己的法定伴侣。
可我想结婚。
我想和你结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会在某个瞬间,不可抑制地想,这是你欠我的。但后来,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
我是在你离开后,才这么疯狂地想嫁给你。
对年月日早已没有了准确的感知,如果没有翻翻找找和数字计算,我说不出你真正离开了我多久,离开了这个世界多久。我用了很长时间,也花了很多力气,也难以劝服自己,你的消失,是归因于死亡。
我很难让自己再去回忆那个场景的每个细节,却也无法让自己忘掉。
狰狞的腥红色,你的身体浸没其中,面无表情而苍白。这个静止的画面让我在那一刹那间恍惚,不知道是不是走错了房间,而这个房间,其实是一幅平面的艺术画。我竟真的开始欣赏,我抽离出身体的意识,猛然从中感受到了一种诡异的美感。
你以这种方式,在告诉我什么。
当我无法以你妻子的名义认领你,为你立碑,我想,结婚真好。
想想真是有点滑稽,没有那个环节,我甚至与你无关。我被排除在太多你的生前生后,我被盖章为其他人。
不过也都不重要了,是不是。
中文语法没有时态,你是我爱人,看不出是过去式,还是现在式。我说给自己听,我不会追问,你是不是曾经的爱人。
除了最开始的茫茫然,之后像是突然按动了开关一样,在你被推进那个铁柜子,再被失了形状地被推出来,我开始奔溃。强烈而复杂的情绪占据了我,我脑子里甚至不知道在为什么而这样歇斯底里,只是远远地有个画外音,在轻声对我说:“哭吧,这就是告别了。”
短暂地无知觉之后,我陷入长久的冷静之中。我开始一遍遍思考,究竟什么是死亡。我翻了各类字典的解释,“丧失生命;消失。”这又是什么意思?我突然看不懂任何一个字。
你只单单留下一行字,就算给了我答案,留给我自己琢磨。
“你不要怪我,好吗?”
你语气永远这样温柔,包括这一次。
我把每个字拆开来细细解读,还是对它一知半解。你想说什么呢,又为什么是在问我,你想要我答应你什么,可我还什么都没说,我又要到哪里去回应你。我不能明白你。
我们总是将解救者指向时间,仿佛时间过了很久,很多事也就会迎刃而解。
可是时间不停向前,带走了能被带走的,留下了消散不去的。不是所有活着的痕迹,都能被时光抹去。我拉不住时间,过去却纠缠着我。
我们是什么,是过去记忆的零散组装,是外界错乱意外的分解碎片。过不去过去,去不到未来。
好像也没有过去很久,几年的时间,究竟是长还是短。我还能记得关于你的很多事,甚至在你离开之后还有新的画面填充,可我又觉得过了好久,久到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会觉得,这是不是就是一生了,是不是就够了,我不是个贪心的人。
你曾不经意间告诉我,午后三点钟,是适合离开的时间点。睡醒午觉,阳光正好,是一天最知足的时刻。在感知到幸福的时候,特别想要放弃。
可是不知道是玩笑还是惩罚,我是在午后三点钟发现你的,而你选择死在凌晨三点钟。那时候,也能感受到幸福吗?我无数次尝试,也没有发现你的秘密逻辑。
你还是对我体贴的,你只是叫我不要怪你,没有强人所难的让我,原谅你。
我是不能怪你的,是不是。
你只是,想要自由。我是明白的。
可是我未来踽踽独行的人生啊,我到底能不能也原谅你呢。
我是不相信相互救赎的,“我爱你”有时候留不住任何人。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你的?我想,大概是在你那个夏天的笑容里。
你问我:“有没有一个人,能让你感到安全。”
我答你:“如果你愿意,那个人是你。”
你背对着阳光,笑得让人安心。
你说,好。
我想,世界上没有比你更美好的人。
我的不安让我始终在寻求一些永恒的东西,可是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奇怪,我爱你,就只是爱你而已。
不确定的每一天没有让我担忧焦虑,这场冒险让我享受快乐。
我会在一天的结束,对你说,谢谢我们的今天。我在你回抱住我的温度里,感受到永恒。
我是知道你会离开的。
而我不去探究原因。爱情,其实过于微不足道。
所有的快乐和悲伤,都无法分享。视觉和听觉太过于局限,触及不到你心里对于前因后果的评判。
我从不去想我是不是能够解救你。每个人有自己的孤独。
我常常做一个梦,梦里我穿着蓝色工装背带裤,戴着旧式报童帽,浑身脏兮兮,忙碌地修着面前残破的墙壁。不成形状的碎石砖,半桶水泥,一点一点地垒砌。
我不记得这面墙是不是曾经完整过,总之我就这样固执地劳动着。我想要修缮它,直到我满意为止。
找到一块能用的砖头很不容易,大多是不知道从哪里掉落下来的废弃材料。我修啊修,眼看眼前的部分就要高过腰间,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再次坍塌。
我很想叫住梦里的自己,不要再做无用功了,那些残缺的部分没有新的坚固物填补,永远也恢复不成能遮风挡雨的安乐所。
我想叫她回过头来,背面有新的方向,那条道路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却散发着奇异的光。向前走啊,或许能看见山花烂漫呢。
可是我们两个无法对话,谁也劝诫不住对方。
我又是不是在看薛西弗斯的神话。
我好像不常常想起你了,我很少想起任何人了,也包括我自己。可是有时候,庄生晓梦迷蝴蝶之间,我分不清梦里梦外,我只想知道,哪里才能找到你。
有时候,也会近乎绝望地对上天说,求求你,把他还给我吧。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怎样的?时间和空间在思绪里交加紊乱,我也会突然不确定起来,我到底有没有离开过原来的房子,你又究竟有没有参与到这几年当中。
我没有对记忆的羞耻感,我庆幸记忆的欺骗性。
你总是温和而包容的,你从不对我抱怨斥责,你从不表达对世界的不满,你始终给人一种荒谬的错觉,“你是爱这个世界的”。
我问你:“我们以后会是什么样?”
你回答得很认真:“我们会有一个家。”
“我们的家是什么样?”
“我想家里每面墙和房顶都能发光,太阳下山了也可以很亮很亮。你呢,你想要什么?”
“我想种满屋子的白玫瑰。”
——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