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岁的时候吧,我正在院墙外的路上玩,突然听到一连串很奇怪的声音。
抬头一看,一个穿着入时个子高高的年青人正站在不远处,他的嘴一张一合,声音正从他的嘴里跑出来。
我吓坏了,拔腿就往家里跑,把堂屋门撞开,缩到门后面藏了起来。
妈妈听见动静,看见我的样子,手里提着擀面杖出去了。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原来是你回来了。”
“那个跑回家的,就是你家的孩子呀。”
“是呀,把他吓成那样,藏门后面去了。”
“哈哈哈。”
哇,连笑声都那么恐怖。
我听见了妈妈进院的脚步声。
“怕什么。你该喊他哥哥,是你大姑的儿子。”
现在想来,他那里可能二十几岁吧。
大姑是没出五服的独生女,丈夫是招赘的,他原本在洛阳当工人,儿子成年后,让他顶替了工作,自己赋闲在家。大概长期生活在乡下的缘故吧,姑父的说话声已经和城里的哥哥截然不同了。
当姑父听见哥哥的口音,我不知道姑父会不会想起城里的生活,会不会对当下的日子有所遗憾。
这些都无从知道了,我知道的,是姑父和乡下人绝然不同的样子。每到夏天,我常见他穿着整洁的衣衫,搬一条板凳,坐在门前的小河边乘凉。手里悠悠地摇着蒲扇,和村里席地而坐的四邻迥然不同。
不管天气多热,从没见他光过脊背。乡人常常把拖鞋垫在屁股下坐着,男人大都光着上身,彼此大声招呼着。他似乎是落寞的,终日默默地坐着。
他的生活习惯,也许是城市生活熏染的结果,也许是对往日生活的沿袭,也许是对乡下生活的抗拒。谁知道呢?
哥哥弟兄两个。有一年,他在洛阳给弟弟找了份工作。弟弟从城里回来,来我家里聊天,说城里的新鲜事。他工作的地方是个大商场,是地下商场,三层,里面还有电梯。
我无法想象为什么要把商场建在地下。地下黑不溜秋的,什么都看不见,怎么卖东西?电梯是什么玩意?这些问题困扰了我好多年。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城市的事。那一年,我大概十岁,小学还没毕业。
我终日生活在村子里。村子后面的颖河涨了大水,河水倒灌,涌进门前的小河里。河里的鱼儿可喜欢了,不断地跳出水面,雪白的身子引起人们不断的惊叫声。
夜晚来临,月光笼着静谧的村子,藻荇一样的影子交错在地面上。河里的鸭子,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呱呱地叫着,踩着水面跑起来,发出哗哗的响声。我无法想象出城市的样子。
大学毕业那一年,天气特别热。想着不能再让家里操心,就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去了汕头。等我在城市里呆了七八年,重新回到村里时,小时候的景象全没了。河水干涸,露出龟裂的泥块,河岸上倾倒着一堆一堆的垃圾。在村子里走了一圈,家家铁将军把门,路边荒草凄凄,把有些人家的门都遮掩了。
我又记起小时候把我吓得藏在门后的哥哥。
一个星期天,剃头的老陈来村里张罗生意了。每当老陈来,大家都会聚集到空地上,小孩大人都有,可热闹了。
我要去剃头,走过哥哥家门前,大姑正和他说话:“剃头那儿好多人,你也去和人家打个招呼。”他默默地接过大姑递过来的香烟,向剃头的地方走去。我跟在他身后走着。
听我爸爸说,他这次返乡,是借着公干的机会回来的。厂里要置办一些清真食品,刚好联系到了我们邻县的一家食品厂,于是就派他做这个事。
他回来没几天,骑着自行车就去了邻县。爸爸说他在邻县买了一大叠彩票,我问爸爸什么是彩票,爸爸说彩票可以中大奖。我对中大奖不感兴趣,就没再问。
这次见到他,我不再跑到门后藏起来,旁人也不再提小时候的事,可我还是不敢接近他。远远地看着他和别人聊天,翻找小时候的记忆,两厢对比,觉得他不再像从前那么活波,爽朗的笑声被沉静平淡的言谈代替了。
他刚走到空地边上,就打起了招呼。他开始掏烟,逐个敬给大家。乡人摆着手说不要不要,他再敬,乡人也接着了。
大家要说的客气话已经说完,再往下敬过去,还是同样的话。他的话越说越少,周围的喧嚣声越来越小,空气似乎开始凝结。
他走到一个棋局旁,开始给大家递烟,刚递了两个人,烟盒空了。他尴尬地磕了磕烟盒,几条烟丝从里面掉出来,打着旋往下落。刚才还在打闹的小孩子也停止了自己的游戏,往这边看着。
“不抽,不抽。”一支手往上仰起来,碰在了他的手上。
“没了。”
“不抽。不抽。”
他给别人散烟的年龄,正和我现在相仿吧。